悼梅師 何大安 撰
八月廿一日,梅師逝於英倫。禮,哭師於寢。今殯在異邦,弔于水濱而已。因憶側足聽講以來,將五十載。初以杭氏(Noam Chomsky)語法學為教,而歸其旨於理性主義(Cartesian Linguistics)。繼徇呂正惠學長與大安之請,課餘特置一席,授讀新康德派之卡氏符號形式哲學(Ernst Cassirer 1923-1929,The Philosophy of Symbolic Forms)。其後時賜教誨,則以發明《學》《庸》《論》《孟》大義為多。蓋梅師受學徐佛觀先生門下,與並世新儒家諸子共為學侶之故也。其學猶龍,淵雅博肆,而無涯際。方於古人,則林公、季長,不遑讓也。顧不多言,所遺專書,唯《綱要》一編。抑亦五千言之意歟?九月二十二日。
生芻一束不知津,獨弔遺編倍愴神。
支遁玄思唯卓拔,馬融才調定無倫。【注】
堂前俎豆觀今古,碓後筌蹄示道真。
參也猶存未解義,自今叩問向何人。
【注】支遁,字道林。陳郡殷融稱其「神情俊徹,卓焉獨拔,得自天心。」見《高僧傳》。
- 緬懷梅廣老師
今年8月中才剛從台灣回到美國不久,就接到梅廣老師在倫敦病逝的消息,一開始無法相信,接著是深深地不捨,到現在也常常想到老師跟他的往事。幾個月過去了,不知道老師的家人一切還好嗎?沒有他們的聯絡方式,只能在這裡對他們寄上最誠摯的問候。
認識梅老師是整整50年前的事了。1972年我考上了師大英語研究所,開學之初就聽說有一位哈佛大學的語言學博士剛回國受聘於台大中文系。我當時有一門必修課,授課老師因病請假而無法繼續。在所長楊景邁先生的一再邀請下,梅老師答應到師大來教這門課。於是乎,我就這樣成了正式的梅門弟子。
我在碩士班的學習過程相當順利,得力於梅老師和其他師長們的教導和鼓勵。1978 年我出國到MIT念博,修業期間得到梅老師持續關懷並收到了他寄來的研究論文於出版品,如 <現在漢語的動詞組補語>、<把字句>、<現代漢語是SOV語言嗎?>等。這些文章和他的哈佛博士論文對我的學習很有助益,其中一些論點我在撰寫自己的MIT博士論文時,更是奉為圭臬。他論文裡討論的一些有名例句,在我幾十年來的工作裡也不時提供了有力論證材料。
我1982年MIT畢業後仍在求職階段時,收到了梅老師的來信說他剛在清華大學成立了「中語系」並邀我向該系申請教職,之後在他的誠摯鼓勵下我回國到清華大學服務兩年。因為這兩年的經驗我有機會參與台灣語言學教學研究的事業,幾十年來看到國內現代語言學的長足進步、人才輩出,不少人在個別領域中成為學界翹楚,並在國際學界擁有一席之地,與有榮焉。
我在清華的兩年期間,梅老師給我安排每週教兩堂共6小時的課,比當時全國個各大學文學院老師的授課時數為少,因此給了我充分的時間專心做出研究並在國際期刊發表。1985 年我應聘出國到康乃爾大學,之後又轉往加州大學、哈佛大學任教,都一直跟梅老師有所聯繫。這期間特別記得他在1986年夏天到紐約參加美國語言學會的語言學暑期營,我們一起在哥倫比亞大學宿舍裡住了六個星期,常常很愉快地討論句法理論的問題。2001年他應邀來加州大學在第10屆國際中國語言學會年會擔任特邀講者,又見到了他的風采至今仍歷歷在目。這幾十年來,梅老師都把我看做朋友一樣,對我的研究工作也多所關注與勉勵,在他自己的著作裡引用了我的一些拙作,除了激勵性的批評之外並常常提出更完善、更簡潔或更有涵蓋性的看法。
我最近一次見到梅老師是去年大約這個時候,當時他獲得台灣語言學學會的「終身成就獎」在頒獎典禮上做演講,討論古漢語「主之謂」語法,我也在網上聽講,並發言提問。他沒想到我也在聽眾裡面,卻喜形於色,並針對我的問題做了說明。之後他還把文章的電子檔寄給了我,我也把相關的文件放在一個文件夾裡準備進一步跟老師討論。今年春天我應師大的邀請,在新冠疫情的「槍林彈雨」中回台擔任訪問教授(朋友稱我是回國「共赴國難」),原來也希望能藉機去探望他。但回國後礙於疫情之持續升溫而至確診數每日數萬,遂打消念頭,寄望下一趟回國再去看他。沒想到這個機會沒有了。
雖然幾個月過去了還覺得突然與不捨,但梅老師留下來的是他精彩而豐富的一生,與他在做學問、做老師和對人處事的典範,以及我們對他永遠的懷念。
黃正德 上(於波士頓)
以下依姓氏英文拼音排序
- 常康杰(浙江省機電技師學院)
遙祭梅廣先生
梅廣先生逝世的消息,我是在上海教育出版社負責先生《上古漢語語法綱要》一書簡體版的責任編輯廖宏艷老師處得知的。
我最初是學古文字、甲骨文語法,後做了上古音、訓詁學,後來做了漢語史、出土文獻語言學和上古漢語形態學方面的研究和探索的,可以說我是真正意義上是學語法、做語法的出身的。最初是因為對韻律句法學感興趣,所以在訪學時選學了比較難的句法學,算是正式的入門了句法學,學習了形式句法學的標準理論和管約論,並在2021年底開始了對句法製圖理論進行學習和探索,那個時候便想著形式句法學可不可以用在古漢語研究呢?這個問題一直伴隨著我,最後讓我與梅廣先生的《上古漢語語法綱要》不期而遇。 第一次翻看先生的綱要是2020年底,在討論“朝濟而夕設版焉”的“焉”字時曾引用過先生的觀點:我們引梅廣(2018)的相關理論,梅先生認為“焉”是介詞“於(cqa)”結合一個指示成分-an的合音字,因此它的基本語法性質是指示,也就是 說在句尾的“焉”大多數情況都是表示指示的實義(cqan),不是單純的語氣詞(*bɢ[r]an)。可以說梅廣先生將上古音、上古漢語形態學和句法學融合貫通的做法深深地影響到了我,我曾經和音韻學界的前輩們提過我想結合古文字、上古音、句法學三位一體的做上古漢語研究,他們給我的回復是:“語法和古文字、上古音是不同方面的,很難在一起研究”,但是梅先生的探索,給了我勇氣,說明這條路是行得通的!
正因為此,我便有了近兩年的上古漢語同源與形態學的探索:
太炎先師的《文始》{逆}字條的問題。與{逆}同源的應該是{溯}。原因實際上很明確了,{逆}與{溯}這一組 在句法關係上是不及物與及物的關係,{溯}的異體有{泝}心紐模韻合一,{溸}音借表示{泝}是後起,發生音變是s.ŋ[r]>s[r]或者s.ŋ>s這個情況,時間大致在春秋戰國左右。與{廟}的情況相同的,我們實際上可以發現s-與sə-在形態學功能上是等價的,進而我們在處理上古漢語詞根時,這類前置成分也不能算進去,大致上我們可以猜想春秋戰國時期漢語形態功能分地域開始喪失了,到東漢左右通語音系開始變化。與之對稱的表示聲調的詞綴也應該是處於詞綴到發聲態再到超音段的變化。 可以說我近幾年的探索以及得到的成果都來源於梅廣先生,當然梅廣先生除了有結合上古音做語法外,所具有的學術前瞻性和對於不同觀點的接納性,对我們後輩而言也是作用極大的!從先生的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先生中西合璧,融會貫通,不僅對傳統文獻訓詁文詞頗為熟悉,而且對詞源演變,上古音韻也是了如指掌,可以說給我們晚輩看到了原來上古漢語語法研究也應該像漢語歷史音韻學那樣——具有動態的演化性!可以說梅廣先生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嶄新的上古漢語語法研究新思路!很值得我們繼續探索下去。 先生還有很多的方面值得我們學習,我才疏學淺也只能窺見一斑,故只能談及自己所悟的方面,來追憶先生。
可以說先生的仙去是學界的損失,也是上古漢語語法研究的損失,我輩應該紀念,緬懷先生,努力在先生的基礎上,將生成語法學運用好,將我們的古漢語研究透!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常康杰 2022年9月23日金曜於浙江金華
- 張月琴(清華語言所)
首頁梅先生的照片是維天所後製的,春風煦煦,梅先生總是如此,笑容可掬,溫暖又靦腆,相當迷人,令人敬愛。退休前梅先生是位嚴師,教學認真,雖然有時會在黑板前沈思,讓台下的學生一頭霧水。他治學嚴謹,確認再三方才發表,直到退休後方出版他的大作「上古漢語語法綱要」。退休後梅先生是位溫柔的慈父,縱容著自稱「龍蝦幫」的學生輩教授群在他面前喧囂胡扯,和他們一起笑開懷。這讓我想起,有一年調皮的學生吵著要去梅先生位在寶山水庫附近的家聚餐,我被叫去幫忙,一起品嚐梅先生特地到加州酒莊採購的美酒,讓只喝法國酒的我認識到美國紅酒的深奧與自己的酒量。梅先生退休後,主要住在台北。每次回新竹,會找我們聚會,暢談他的學術關懷以及他和梅師母旅遊時的所見所聞,或是旅居歐洲暇意的生活,令人欣羨不已。
梅先生為人低調大方,不吝讚美於人,有一年梅先生帶學生去中國做語言調查,回來對我說學生的記音不錯,給這個剛執教鞭的我莫大鼓勵與信心。也因此,這門課我無怨無悔教了近30年。又,每次請他到家裡吃飯,他都會美言幾句,有次還特地送我梅師母的日本清水窯茶杯,要我好好的使用。之後,每次用來喝茶時都會好好把玩一番。
往事歷歷,既溫暖又難忘,珍藏在心中。
- 張永利(中研院語言所)
緬懷梅廣老師
1993年退伍後,在梅廣老師的鼓勵下,我考進語言所博士班,重返清華大學,並隨即於當年盛夏,與許惠麗、徐富美、周玟慧等,追隨梅老師進入滇緬邊境進行獨龍語的調查研究。期間還曾遭逢洪水,受困於六庫山上,橋斷路毀,無法下山,但一行人仍繼續與發音人工作,幾乎天天都吃玉米。1994年,我修習梅老師與李壬癸老師合作開設汶水泰雅語的田野調查課程,開始接觸泰雅語,並發表了生平第一篇台灣南島語言的學術論文〈汶水泰雅語的焦點系統〉。回想這一段陳年往事,愈加感念梅老師當年的提攜。
博士班就讀期間,語言理論的探索和田野調查工作並行。起步維艱,然漸入佳境,慢慢開竅,再加上梅老師不時的肯定,逐漸有了信心,初次感受學術研究成就的喜悅。梅老師,謝謝您! 1997年取得博士學位,我在梅老師(及其他老師)強力的推薦下,有幸進入中正大學語言所服務,正式踏上語言學學術研究這一條路。一路走來,雖顛顛跛跛、起起落落,但總還是不忘初衷、樂在其中;回想起來,不免要說,梅老師,當初還好有您!
- 鄭吉雄(香港教育大學)
憶梅廣師
鄭吉雄
2022年9月5日
8月25日聞梅廣師赴倫敦探望兒子的旅途中,染病逝世,猶半信半疑。旋知王安祈教授臉書已發佈消息,幾位朋友也都輾轉證實,不禁黯然神傷。尤感扼腕的是,老師和我說好了,明年要將所撰儒學的論文整輯成專書出版,囑我協助。今老師遽逝,未來這件事要如何完成,實煞費思量。
老師對哲學、儒學有精深研究,更是成就卓著的專業語言學家。我真正開始與老師深入交往可以追溯到2000年。該年我在黃俊傑老師主持「東亞近世儒學中的經典詮釋傳統」研究計畫(大學學術追求卓越計畫)中提出語文學(廣義的philology包括文字、聲韻、訓詁、校勘學等)和詮釋學關係研究的重要性。黃老師囑我代表總計畫邀請老師作主題演講。老師發表的題目是〈語言科學與經典詮釋〉。此文體大思精,由狄爾泰(Wilhelm Dilthey, 1833-1911)區分兩類「理解」(verstehen/understand)談起,講到語言科學和哲學在中國經典傳注傳統中的開展,以及西方詮釋學家如利科(Paul Ricoeur, 1913-2005)對文本的解釋與理解等等。(基於Ricoeur的文章“What is a Text? Explanation and Understanding”而討論。)我想引用該文的一段文字,說明老師的縝密考慮︰
Ricoeur認為文篇(text)屬於後者,因為文篇就是用文字「裝起來」的說話。裝起來的話離開了它的說話的時空人物背景,也跟說話者說話時的心理意向切斷了。嚴格的說,用文字盛著的文篇就已經不是說話,而是說的話──語言。正因為是語言而不是說話,文篇可以成為合適的解說對象。事實上,結構語言學也是 從語言表現為系統這樣一個基本假設建立起來的。語言系統──語音、句法、語意──可以孤立起來研究,這是語言學能夠成為一門嚴格科學的成功條件。語言理論可以根據自身結構特性的發展出來,並不需要向自然科學借鏡,倒是生命科學研究遺傳基因時還要取象於語言。語言的結構原則不但是人類的心理實體,很可能還是自然界啟動生命的玄紐。(原注︰我國古代也相信人的現象和宇宙現象是相通的,所以中和的道理既反映在人情也反映在天地萬物。)文篇的解說必須包括篇章意義結構的分析。Ricoeur指出,我們可以根據語言學和符號學的基本結構原則進行這個層次的分析工作,因為語言雖有層次之分,結構原理則是相通的。 Ricoeur「說話/文篇」的意思,約當中國傳統「言/文」的關係。「說話」(言)是當下發生的,有它的場景、語氣和老師所說的「心理意向」……。當說話變成語言文字(說的話/文),已脫離了上述這些脈絡。「說話」最後以“text”的形式呈現,也為「解釋」啟動了開放性。這正如人類日常說話,一般並不具有系統,但一旦「說話」變成「語言」,語言學必須假設其具有系統,結構語言學才能成立,語言系統的各個部件也才能進行個別研究。老師話鋒一轉,指出「語言的結構原則不但是人類的心理實體」,等於直接指出「語言」不應僅僅被視為工具(很多批評「訓詁明而後義理明」的學者正是誤以為「訓詁」只有「工具」功能而沒有哲理意義),而應理解為人類心理的如如呈現。這種呈現可溯源於自然(自然界啟動生命玄紐),透過人類心靈實體、心理意向而流出,成為「說話」,然後才是語言文字──整個呈現就是一個哲學關聯。所以老師特加原注,引「中和」為例,指出這一對觀念成為文字能被研究,之前不但有「說話」的階段,而再上溯則既植根於人情,更是天道的本然。這就可看出,語言科學推到最後,仍不離「詮釋」的哲學意境。換言之,即使循語言科學的途徑研究篇章,也不能僅僅停留在工具性的技術層次,最終仍需要貫通到心理實體,進而上達自然玄理。我認為,若不能同時具備深厚的語言學和哲學知識,尤其如沒有豐富的細讀經典的經驗,是很難看透這一層意思的。這正是老師讀書洞察力過人之處。閱讀作為一種藝術也是一個「道境」,其深微也在於此。
一般師友可能會注意到老師平常說話速度不快,甚至常帶遲疑,有時在演講時或讓聽者難以迅速掌握他的意思。我的理解是老師在說話時,其實不斷在檢查自己的思考以及他的用語是否精準表達自己的意思。記得2003年6月15日我主持了老師擔任東亞文明研究中心第二次學術講論會主講人,講題為〈讀《孟子》知言養氣章──一個文化鬥士的思想與政治之間〉,在場的一位學者提出非常尖銳的問題,質疑老師提出語言科學解讀經典的有效性。作為主持人,我雅不欲插嘴代答,但看到老師沈默良久而不回應,心裡不免著急。老師卻沒有任何不悅,對於該位學者純屬批評而非提問也只是微笑以對。據數十年來個人觀察,老師除了為錢新祖打抱不平顯得略有動氣外,我從來沒見過、聽過老師嚴厲評論任何一人。他仰慕理學家,尤喜新儒學。而正如大家所知,新儒家學者言語或文筆常帶鋒芒,喜以義利責人。老師則總是溫厚謙和,不以道德批判者或正義審判者自居。面對複雜糾葛的世情,他似乎寧可謹慎,理解同情,淡然一笑,或沈默以對。與其說是「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倒不如用《易經》〈謙〉卦「謙謙君子」形容老師,更為貼切。
2003年「東亞文明研究中心」成立,我在中心為「語文學與經典詮釋研究計畫」立項,並敦邀老師為本計畫顧問,同時也和老師商議如何組成團隊,共同研究,也經由老師介紹,有幸認識了清華大學中文系語言學家劉承慧教授。此後承慧兄參與了中心很多活動,並和朱歧祥兄、楊秀芳老師和我合撰了探討「行」字的論文。2004年11月19, 20日東亞文明研究中心在臺大農化新館第四會議室召開「東亞語文學與經典詮釋學術研討會」,由老師擔任第一場主題演講,講題〈精讀的藝術──如何把《中庸》當作一篇文章來讀〉,這正是今年〈《中庸》新編分章補義〉的最初稿。翌日第二場主題演講則邀請該年在臺大訪問的北京大學蔣紹愚教授主講,講題〈語言中的文化資訊〉。2005年初農曆除夕,老師邀請了蔣教授夫婦、何大安楊秀芳老師伉儷以及我和內子敏慧在仁愛路家中吃團年飯。那是一次溫馨而愉快的聚會。 其後的十餘年,我持續在語文學和哲學詮釋上之關係的主題上努力,發表了諸如〈釋天〉等文章,理所當然和老師在思考上不斷交會。2009年我收到老師〈《大學》古本新訂〉一文初稿5頁,其中僅有幾條筆記。後來則發展成38頁的長文,刊登於《孔德成先生學術與薪傳研討會論文集》(2009年12月,頁117-154)。2010年5月又收到老師的長文〈內聖外王考略〉第二稿,定稿則至同年12月收到,內容增補不少。但到了該文在《清華學報》新41卷第4期刊出(頁621-667)已經是2011年12月的事,內容也大不相同了。我手上保存的下一篇論文是2019年10月收到的〈中國文化中的道德與宗教〉,標題旁邊注明是「初稿」。第二年(2020年11月28日)收到的是經老師補入第五節的張亨老師(1931-2016)的遺著〈讀陶敬贊〉。如今卻已成為兩位老師的遺著了!
由於二十年來個人致力在語言學和哲學之間搭建橋樑,所以一直和老師緊密分享著研究心得,包括各種方法、進路和觀念的長短得失。我在2018年7月在山東大學《文史哲》發表了〈論先秦思想中的語言方法〉,其中討論了公孫龍子的語言方法。老師也在2020年3月在《清華學報》發表了〈《公孫龍子》︰校訂、語義和解說〉(新50卷1期,頁7-60)。我們曾就其中問題交換意見,我也得以修訂了拙文。2019年12月我受邀返母系講「海外漢學發展回顧與前瞻」,老師全程聆聽並討論。晚宴和母系同仁歡聚,老師非常開心,並預約我下次返臺北一定要去他家吃飯。更開心的是,當天收到老師題簽的《上古漢語語法綱要》(二版,三民書局,2019年)。老師將書親手交給我,立即問我關於《周易》著作年代。我回答︰屈翼鵬先生(萬里,1907-1979)將年代訂於西周初年,但香港大學周錫 先生認為最後成書於召穆公虎之手,即共和時期。老師囑我注意《綱要》第五章討論「而」、「然」、「斯」等字用法一節,其中顯示《周易》寫定年代不會太早,可能是在上古中期(春秋時期)而非西周初年。我們知道,語言、語法的探討,是辨識文獻年代的屠龍刀,因為語素特質(linguistic features)永遠是忠實的。經典用語決不會忽然出現與其被認定之年代更早或更晚的用法。像老師所說,卦爻辭中「在一個質詞組或動詞組之後加語尾『然』,以表示某一種狀況或狀態」,乃至於其他幾個變式如「而」、「斯」等,既不見於《尚書》西周誥文,也不見於早期金文。從方法上講,這推論是碻不可移。不過我也認為老師說《周易》「最後編定時間……其上限恐怕要落到春秋時期」(頁169)和屈先生及周先生的推論未必衝突,不過《左傳》所記二十二條筮例,遍及多個國家,其中占辭與傳本卦爻辭大多可相印證,可見當時流傳各國已有一個相對穩定的文本。
2020年1月我短暫返台北,29日老師就邀請我和敏慧、東海大學周玟慧、臺師大國文系郭維茹及其夫婿張超琦、中央研究院語言所江敏華等到仁愛路府上晚飯。當日是農曆正月初五,濃濃的春節氣氛,為愉快的晚宴更添幾分歡樂。 近年我因為密集整理和出版著作,有幸隨時從老師的研究中獲得靈感,並及時分享自己的新想法和新觀點。剛出版的拙著《漢學論衡》中有兩個篇章討論「隱逸」,我們還在書信中就隱士的問題交換意見,主要仍是因為老師為張亨老師補撰〈讀陶敬贊〉第五節時,對隱士志節深有領會,與拙著的解釋頗相逕庭。2021年5月15日老師初撰成〈《中庸》新編分章補義〉後(當時是為了準備演講),第一時間寄給我,信中說「《中庸》已整理完畢,了卻一件大事」,舒緩之情,溢於言表!老師囑我提意見,特別注明「包括任何錯字、用字、表達方面的改進意見」,我當日就寫了讀後感,就「誠」、「中和」、「勇」、「微」、「喜怒哀樂」、「道路」、「鬼神、死生」、「誠者,物之終始」、「所以成物也」、「德性問學、廣大精微」、〈中庸〉與《孟子》的關係等問題,一一提出思考角度,供老師卓參,老師也隨即寫了長信,詳盡地一一回應。之後我們也在電話中進一步交換意見。今年老師大文已在《臺大中文學報》刊出。 今年5月底我因家事返臺北一趟,打電話給老師。師母告知老師在新竹住幾天。翌日我就接到老師電郵,邀我6月22日(星期三)到新竹府上喝茶。當日天朗氣清,我在高鐵上已接到老師手機簡訊。老師堅持開車來高鐵站接我,我從車站走出來,遙望已見老師站在路旁,笑容滿面戴著登山帽和太陽鏡等候,令我深感不安。從上車起,我們就天南地北,聊得興致很高。除了退休及寫作生活外,也談到仁愛路百利大廈需要「都更」,老師師母決定遷離的計畫。也因此而我們特別談到出版《梅廣論學文集》之事。大概因為我編書經驗較多,而錢新祖先生的遺著三種又收入我和伍安祖主編的《中國思想史研究叢書》,所以老師也表示有意將這部文集收入這部叢書。
隨後我們聊的就是今年秋天他將在東海大學徐復觀儒學講座中準備演講的內容,會嘗試比較Aristotle和孟子的思想,因二人年代相約,而同為東西方哲學巨人,可以在一個相近的坐標上,比較其特色、貢獻與意義。這樣的題目,正是我們所期待的。我們順帶討論了先秦諸子年代問題和相關研究,包括錢賓四先生、梁濤、李銳等的觀點,以及彼此方法的短長。我嘆說:「我將來到了老師這個年紀,還能有您一半的敏銳,於願已足。」午飯老師就請我在附近吃泰國菜。 飯後老師陪我等計程車時,帶點傷感跟我說:「謝謝你專程來新竹探我。我能聊天的朋友愈來愈少了。張灝走之前還常和他聊。你是另一位和我聊得來的,可惜你不常在台灣,有機會回來一定聯絡我,我們多聊聊。」我慨然允諾,並因此特意在7月4日(星期一)晚在台北春申食府安排了晚飯,請了幾位好朋友作伴,除了李隆獻兄外,因6月22日我們聊起年輕一輩時老師特別稱讚伍振勳和史甄陶,我就邀他們參加,現在中研院訪問的陳榮灼兄曾和老師在香港中文大學做同事,相當熟稔,陳祖為兄研究儒學和政治哲學,新獲聘於中研院,自然都應該和老師見見面。這個飯局就這樣安排了。 只是沒料到一個月前的一次晚宴,竟成永訣!
- 江敏華(中研院語言所)
悼敬愛的梅老師
驚聞梅廣老師於英國辭世,內心久久不能自已,實在不敢相信一向注重養生的梅老師就這樣在異鄉離開我們!
梅老師是我在我在形式句法學領域的啟蒙老師,也是帶領我運用理論語言學探索中國思想史與中國語言學史的引航者,他為我在台大中文所的求學生涯中所開拓的眼界,至今受用無窮。
碩士班二年級時,當時已立定志向要在中文所往語言學領域發展的我,不放過所上任何一門語言學課程,於是在沒有任何現代句法學基礎的情況下,楞頭楞腦的選修了梅老師開的「高級句法學」。梅老師對我來修這門課感到有點為難,因為在他的規劃中,這門課原本是開給已經上過基礎句法學的學長姊的。然而當時我若錯過這門課,碩士班可能就沒有機會接觸句法學了。我的修課意志堅定,老師也就從善如流。也許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膽量,又或許是當年珍稀的語言學課程造就我求知若渴的心境,那本厚重的原文書Introduction to Government & Binding Theory (2nd edition) 就搭配著老師時而縝密、時而跳躍的思緒啃完了。我沒有後悔「跳級」修高級句法學,相信老師也是,因為那學期我得到研究所生涯中從未得過的高分。若干年後,我才知道獲得梅老師肯定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
此後一直到博士班畢業,我沒有錯過梅老師的任何一門課,從中國語言學史到句法學、管束句法學,梅老師冶中西學問於一身的通透及博學總是令我驚豔。梅老師也是學長姊口中的傳奇人物,他的嚴厲、他的靦腆、他的指導風格、他對時局的針砭、他與師母的互動等等花邊軼事,總是生硬的句法學最好的良伴。我眼中的梅老師是嚴肅卻又慈祥的,雖然上課常因專注思考解題而缺少和學生的眼神交會,然一旦靈光乍現、豁然貫通時,略帶靦腆笑容的臉龐,眼神中閃爍著追求學術真理而散發出的熾熱光芒,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梅老師。
我因另有學術興趣,沒有走上形式句法學的路子,梅老師仍時加鼓勵,並且有意推薦我赴國外進修,最終也因其他現實因素予以婉拒,老師也都能理解,並勉勵有加。畢業後,雖因忙碌而較少聯繫,但仍有數次與老師餐敘的榮幸。2019年夏天,維茹學妹邀梅老師和師母造訪宜蘭體驗鄉間風情,邀我與玟慧學姊攜眷作陪,度過了兩天十分舒心的夏日假期。隔年大年初五,梅老師宴請鄭吉雄教授伉儷,邀我們幾位中文系後學作陪,梅師母熱情健談,梅老師親手沏普洱茶招待,許久未聆聽老師談古論今,竟欲罷不能,深夜方歸。當時疫情已起,雖相約來日再敘,終究未能成行,去年梅老師獲台灣語言學學會終身成就獎的頒獎典禮上,竟成最後一面。今年暑假與家人再遊宜蘭,旅途中傳訊給維茹,腦中浮現而未打出的字其實是:好久沒見到梅老師了,我們是不是找個時間再去拜訪?可惜一切念想都在8月底一封令人震驚的訊息中嘎然終止,徒留無限的遺憾。哲人其萎,典型在夙昔,梅老師留給後學晚輩的學術資產,不只是有形的學術論著,更是無形的治學精神,我們將永遠感念。
- 許慧娟(清華語言所)
敬愛的梅老師:
今年四月還收到 您對拙作多有鼓勵的話語,不成想幾個月後傳來噩耗。回顧過去, 您樹立了提攜後進、海納百川的典範,未來吾輩當念茲在茲,奉行不渝。
學生 許慧娟敬上
- 許婷婷(中原大學、清華語言所102年博士班畢業生)
我與梅老師相遇得很晚。
我的資歷很淺,在我上博士班的時候,梅老師已經退休了, 所以我沒能在課堂上見到梅老師的風采,一直以來,都是聽學長姐轉述。 不過大家一點一滴生動的描述,也讓我對梅老師這樣凡事認真投入的碩學大儒覺得十分敬佩,一直期盼有朝一日能見見梅老師,聽他說說故事,談談學問。
然後就這樣幾次,我有幸在人社院的走廊上碰到梅老師。他總是低頭認真的側向我聽我說話,反覆問我的名字,還有我做些甚麼研究。這樣一位泰斗願意這樣花時間與我談談天,在我渺小的博士班生涯裡,總是激起無限波瀾。在梅老師的眼裡,每個做語言學的人都好像是要來拯救世界的,所以他總是非常認真看待我們的觀點,給人無比的感動跟信心。
也許我上輩子真的拯救過地球。就我這樣與老師緣分淺的後輩,在今年稍早時候,也獲得一席與梅老師餐敘的機會。那個春日午後,我們站在餐廳前面,看著老師從餐廳對面廣闊的空地快步走來,把整個新竹的天空映照得特別明亮。老師中氣十足的與大家問候,充滿笑容,眼睛像湖水一般,有包容整個世界的柔軟。我依然記得梅老師幫大家布菜的歡快感,老師阻止大家喝餐廳的茶水,從包包裡拿出珍藏的普洱茶磚時大家驚嘆的聲音,還有老師側頭傾聽大家說話那樣慈祥的身影。
大家還約了,這學期要到台中去老師講學的講堂上,扮一回學生,鬧騰一番。
怎麼就變成過去了。
雖然我與梅老師的緣分這樣淺,我還是能感受到,梅老師現在看著我們,他心裡的想法。
應該就是跟那個明朗的春日午後,站在十字路口對岸與我們搖手打招呼時,那樣爽朗跟豁達吧。
我記得那天大家要離開的時候,每個人都捨不得梅老師,想送他一送。但是老師笑了一笑,甚麼也沒說,又好像甚麼都說了,就這樣邁入車陣當中,快步走到對面去。後來大略是知道我們捨不得他,站在那個空曠的街角,又跟我們揮了揮手,甚麼都沒說,又好像甚麼都說了。春日晴空下,無垠的草地之前,老師穿著大地色的毛衣,一個人站在那裏,溫暖的笑著。那麼近,又那麼遠。
謹把我心目中梅老師最後的身影,分享給所有跟我們一樣懷念梅老師的朋友們。如果你也跟我一樣懷念梅老師,那麼看看與天空接壤的那片無垠土地,梅老師可能就提著一卷書,或一壺普洱,站在那裡,笑吟吟的看著你。就跟他一直以來一樣。
祝梅老師在那個未知的世界,一樣豁達歡快,一樣開心如意。
- 黃瑞恆(國立臺北商業大學應用外語系)
我在清大語言所就讀碩士班期間,曾經修習過梅老師所開授的「句法學」與「田野調查」兩門課程,梅老師知識淵博,治學嚴謹,是後生晚輩們的楷模。其實我在入學前與梅老師曾有一面之緣,後來能成為梅老師的學生,是我的福氣。當初我是透過甄試管道進入清大就讀的,而梅老師正是面試委員之一。二十多年過去了,到現在我都還深刻的記得,梅老師在面試時所問我的問題。他問我,對語言學哪一個領域比較感興趣,我回答說是句法,梅老師接著問:「你為什麼對句法感興趣?」就是這個問題,一直深植在我的腦海裡,至今仍難以忘懷。至於我當時是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的,事隔多年,我自己也印象模糊了,不過,這問題多年來不斷的在提醒我回想,做學術研究的初衷。在這個注重研究業績的年代,投稿論文已成為大學教授們的家常便飯,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但屢屢被拒搞時,還是多少會帶來一些負能量。此時,「你為什麼對句法感興趣?」這句話便會自動從我的記憶資料庫當中被擷取出來,再三提醒我回想,做學術研究的初衷。也許自身的研究成果不被同儕欣賞,但我認為比較重要的是,在追求真理的過程當中,是否因為有所新發現而感到愉悅滿足。梅老師當初問了這麼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對我而言卻有無窮的後座力,影響我至今。哲人已逝,風範長存。2022/09/23
- 郭維茹(臺師大國文系)
即使到了今天,我還是不大能接受梅老師辭世的事實。總以為他有長壽基因,能像太師母一樣,得享嵩壽高齡。
如果沒有梅老師,恐怕不會有今日的我。在對於學術尚且懵懂之初,我原是跟隨楊秀芳老師想從事聲韻學研究,卻在閱讀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之後,萌生研究漢語趨向詞「來」、「去」的念頭。楊老師告訴我,要研究漢語語法,非找梅老師指導不可。因此,我在碩三之際,帶著「來」、「去」的問題意識,怯生生地找上了梅老師。沒想到,老師當時正對藏緬語的功能範疇有著極為濃厚的興趣,而趨向詞往往就在漢藏語中充當示證或情態標記,於是梅老師爽快地簽下指導同意書,我們因而結下了一世的師生情緣。 猶記2019年夏天,敬邀梅老師和師母到宜蘭一遊,也請了玟慧和敏華㩗眷作陪。梅老師個性低調,深怕勞煩他人。在數次邀約之下,他欣然應允,著實令我喜出望外。兩天一夜的行程,我們品嘗了宜蘭的手創料理,體驗乘坐鐵牛車深入鄉間祕境,在雪山支脈下逗留,在稻穀收成後的田野穿梭。隔日,臨別午宴,老師問師母:「滿意嗎?」師母答:「很滿意」。直到返回台北,我們才得知當日原來是師母壽辰。我何其榮幸,誤打誤撞地挑中這兩天,請來師母大駕。
其實,宜蘭最美的時分是暮春。青青稻芽「一暝大一吋」地抽長,廣袤無垠的稻浪最是舒心醉人。每回看到這景緻,總想著要請梅老師和師母於這時節前來;每到不同的勝地,便銘記列入下回的必遊清單。確實,在鼠年新春,梅老師宴請鄭吉雄教授伉儷,我們幾位學子作陪。席間,提到再遊宜蘭,老師和師母也表露高度意願。可惜,之後疫情爆發,再也沒有成行,此後更無機會,徒留遺憾。
去年梅老師獲頒終身成就奬的前後,是我最後一次與他電話聯繫。此前,洪波先生邀請老師在他主辦的漢語語法研討會上進行專題演講。儘管辭謝多次,梅老師還是無法婉拒盛情。而甚為不巧的是,演講當天正是領奬之際,在分身乏術的情況下,老師和師母商議由我代為線上宣讀。我也就當仁不讓,接下了這項任務。會後,把與會學者孫景濤先生的提問呈報給梅老師,請老師去信答覆,方知賜教者卻是他人。原來,因為線上線下參與者眾,收音不良,我搞錯了提問者。難抑內心的歉疚,隨即致電給人在新竹的老師。梅老師懇切地表達他的感謝,也因孫先生信中的美言而感到滿意。這是我甚少能為老師效勞的機會,不意,竟是最後一次。 回顧碩、博士班八年的修業生涯,梅老師對我而言,雖近實遠。與他的互動,在畢業執教以後才多了起來。愈和老師親近,就愈能感受他身上所散發的迷人風采,待人溫暖和善,為學謙謹樸實,於儒家典冊中悠遊自適。若問我,腦海徘徊不去的老師形象,終必是那臉上的笑意盈盈。
- 李行德(香港中文大學、天津師範大學)
聽到梅廣老師離世,覺得中國語言學界失去了一位巨人,他退休多年仍然勤於著作,一定還有許多新的成果和治學心得可以跟後學分享,但就這樣離開了,我感到黯然和傷感。
我跟梅先生只有數面之緣,有過幾次書信來往,他總是對晚輩充滿鼓勵之言。梅先生對我的影響,在於他的著作中所體現的對理論探索的堅持執著,及其分析所表達的深邃見解。
梅先生象徵著一種獨一無二的嚴謹踏實的研究風格和治學精神,我們都會懷念他!
- 李艷惠(南加州大學語言學系)
梅老師仙逝,沉痛悲傷。梅老師通今博古,融東匯西,學識又深又廣,教學及著作影響,無可言喻,待人謙和無比,又時時栽培鼓勵支持後進。 學者楷模,師德典範。我只能再次翻開梅老師近年的大作,提問蒼天,爲什麽不能再給我們更多梅老師的巨作!
- 連金發(清華語言所)
梅廣老師是台灣現代語言學研究奠基者之一。與梅先生雖無師生緣,但有同事之誼,梅老師的受業博士生論文口考多次受邀參與,從中薰陶,學習觀摩,獲益匪淺。梅廣老師的學問既深又廣,除在先秦哲學上有深邃的造詣外,語學研究博通今古,勝意迭出,發人深省。舉凡藏緬語、台灣南島語的研究都有開拓性的論述,此外梅廣老師精於現代漢語和古漢語的語法研究,根柢頗深,他的鉅著「上古漢語語法綱要」為經典傳世之作。
- 林若望(中研院語言所)
八月下旬時,維天來信輾轉告知梅廣老師在倫敦因肺炎病逝,甚是驚訝哀傷,不禁想起去年十月還在中研院給老師頒發台灣語言學會終生成就獎獎牌並與他合影留念,之後聆聽老師的精闢演講,一切似乎都歷歷在目,但卻瞬時又變得遙不可及。
1982年我考取清華大學外語系第一屆學生,彼時中文系先外語系成立兩屆,中文系的語言學大師就是梅廣老師,外語系的則是湯廷池老師,兩位老師都是台灣形式語法學派的推動者,不管是提攜後進還是學問的傳承,都給當時的我們很大的啟發及影響。
我雖是外語系的學生,但因中語系也很重視語言學,所以大學時也曾選修過梅老師的課,課程內容已不復記憶,唯一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外語系有一年邀請過一位Peter Cole訪問教授來講授關係語法,梅老師也是跟著我們學生一起坐在台下上課的,足見老師的好學精神及對新知的渴望的確是我們後輩的榜樣。
1986年從清華大學外語系畢業後,我順利考上了由李壬癸老師,梅廣老師及湯廷池老師共同籌設的語言學研究所第一屆碩士生。研一時句法學的必修課是湯老師上的,研二時才上了梅老師的句法選修課。記憶中梅老師教的好像是當時正熱門的Joseph Aoun的Genralized Binding Theory。這門課對我影響甚遠,因為語言所當時所要求的一門資格考論文,我就是以這門課的所學為基礎寫的。Generalized Binding Theory和Noam Chomsky的Barriers理論是當時兩個對Wh-詞組移位及邏輯型式研究的最重要理論,梅老師的課不僅將最新的理論發展教授給我們,更重要的是還帶領著我們一群對句法學感興趣的同學成立了一個讀書會,每幾個星期就到位於台北金華街的清華大學辦事處進行論文研討。這完全是一個課後的師生讀書會,當時參加的人有梅廣老師,包華莉老師,蔡維天,高照明,郭明緯還有我幾個人。我永遠忘不了當時每次要去參加讀書會坐著巴士到台北的興奮心情。我記得在第一次讀書會,梅老師指定了我閱讀當時剛出版的Noam Chomsky新書Barriers,並在往後的幾次讀書會由我報告內容,大家再討論。如今,我還印象非常深刻,覺得那真是一件苦差事,因為Barriers一書的內容實在很難。為了準備讀書會的報告,我前前後後把那本小書讀了六遍,這也是為什麼後來我的資格考論文報告寫的是Barriers及Generalized Binding Theory的優劣比較,以及後來碩士論文寫的是Empty Category Principle中疑問詞“為什麼”和“怎麼樣”的比較。現在想起來,若是沒有梅老師的課以及讀書會的訓練,我可能就沒有我學術生涯中的第一篇期刊論文的出版(Lin, Jo-Wang (1992) “The Syntax of Zenmeyang ‘how’ and Weishenme ‘why’ in Mandarin Chinese”, Journal of East Asian Linguistics 1: 293-331.),這篇論文正是以碩士論文為基礎修改後投稿的。
研究所碩士畢業後,我很幸運地又去了美國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at Amherst的語言學系讀博士班,最終學的是形式語意學,畢業後做的也是語意學的研究,因此和梅老師少了許多研究上的交集,除了偶而在研討會還能看到老師神采奕奕的樣子,沒太多機會跟他私下請教。雖然研究生涯的下半段和老師的交集較少,但學術生涯前期的訓練,老師功不可沒,梅老師帶領我們幾個研究生所進行的讀書會活動是我學術生涯裡最寶貴的資產之一。老師雖然已經離去,但他所留給我的是終生的學習榜樣,於此時刻,再次跟天上的老師道聲真摯的感謝,謝謝您所教給我的。
- 劉辰生(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學系)
梅花堅毅地開在略帶寒意的早春,總是悠悠地飄著淡淡的清香,結著顏色和葉子難以區辨的果子,但滋味總深邃迴盪得令人難以忘懷。 梅老師總給我一種感覺淡淡的冷,課堂上的聲音輕而緩但繞樑不絕,終日勤於研究少與人爭辯,但無聲勝有聲的想法總能給不同的人帶來不同的激盪。
緬懷 恩師梅廣老師
學生 劉辰生 敬上
- 朴正九 國立首爾大學 中文系教授(清華大學語言所第二屆博士畢業生)
追憶梅廣先生
在清華大學語言所攻讀博士期間,第一次遇到梅廣先生。還記得那時有傳聞說梅先生非常嚴厲,所以學生們在沒上過先生的課前都會十分緊張。可是真的開始修梅先生的漢語語法課時卻從未有過緊張的感覺,因為整個課堂的氛圍非常開放寬容,課堂上進行討論時,先生總是認真傾聽完學生們的看法,然後再給予我們有見地的反饋,諄諄教誨使我們受益良多。
從清華大學畢業後,每次訪問台灣總是會去問候梅先生,每次先生都會熱情親切地接待。與家人一起訪問台灣的時光最為難忘,梅先生邀請我們到家中,師母親自下廚用美食款待。彼時兩位慈祥的模樣和熱情的款待家人們直到今日仍記憶猶新。
這些年間,很榮幸有幾次機會邀請梅廣先生訪問韓國。每次在韓國舉辦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梅先生都會介紹漢語研究的新視角,與韓國的學者們交流看法。在討論中聽取各種不同的觀點,尊重他們的想法並不時提供新的思路。在清華大學語言所,梅先生主要教授和指導現代漢語語法的相關研究,可是先生對古代漢語也有極大的興趣和深刻的洞察力,在榮退後完成的《上古漢語語法綱要》就是先生在這方面的學術思想結晶。我和另外兩位韓國學者白恩熙、曹銀晶教授有幸翻譯出版了先生的這本著述,在翻譯的過程中更是深深領教了先生對古代漢語語法的洞悉,從先生那裡學習到了更多,被先生開創性地運用現代的生成語法理論分析古代漢語的做法深深折服。依靠先生的真知灼見,我們翻譯的這一著作也被韓國政府的學術機構“大韓民國學術院(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作為優秀圖書之一推薦。
先生一直在計劃新的著作,總期待著能從新書中不斷學習更多先生的智慧。可是⋯⋯ 原本以為疫情之後就可以盡快又去拜見先生,沒想到竟然獲知如此噩耗,悲痛的心情久久無法平復。感謝先生多年的教誨,祈願先生在彼岸靜享安息。
- 舒志翔(弘光大學)、邱力璟(國立臺大華語教學碩士學位學程)、葉詩綺(國立高雄師範大學英語系)
梅老師在清大語言所最後一次上句法學,那一屆學生就是我們幾個蘿蔔頭(左起志翔、我和詩綺),老師上課用的是Haegeman的課本,有了他導讀GB,對我們來說天書一樣的課本也變有趣。碩一下的課程由蔡維天老師執教,梅老師改上我們的田野調查課,那一年調查的是阿美語,老師看似讓我們自由自在的做,但其實他特別認真南島語的表時標記和於類型學上的特性,說是應該「以我們的優勢來貢獻語言學界」。隨即碩三畢業時,梅老師便退休了。四年前老師出書在清大辦簽書會書名是《上古漢語語法綱要》,因為太害怕還對不起老師,當時我真不敢回去,但終究也輾轉拿到一本寫著我的名字的簽名書。遇到困難的時候,我都向上帝禱告帶著這本書就不離開校史館。
私底下的梅老師很熱情,碩一下好幾次與同屆四人幫一同到梅老師在寶山水庫附近的房子聚會,老師總是笑嘻嘻的開著他老舊的Audi汽車來人社院載我們,熱情烤羊排還調酒給我們喝。梅老師退休後還是孜孜不卷的到研究室,我們改約在公館或是比較養生的餐廳相聚;再後來老師心臟動了手術,志翔就帶我們去老師在台北市精華地段的住處,那一次老師還是穿風衣、拿普洱茶招待我們。這張照片是倒數第二次我見梅老師,志翔約了吃葡萄牙菜,我記得自己跟老師提了漢語「logophor自己」長距離的阻擋效應議題,老師一直都把問題的核心放心上,對於語料和近年的文獻也熟,思考非常犀利;以老師的興趣廣泛,還記得每個題目的細微之處,真的很令人佩服。
這一週很震驚卻不知可以做些什麼,對我們來說特別難受。希望他在天堂知道我們是如此想念他。
志翔、力璟、詩綺
- 戴浩一(國立中正大學語言學研究所)
梅廣老師驟然辭世的消息,令我驚訝與不捨。
我跟他不是很熟,但是過去在美國、台灣教研究生漢語語法,一定會用到他的大作〈「把 」字句〉,《文史哲學報》(台灣大學)1978,145─180。這篇大作展現出梅廣老師治學嚴謹的態度與抽絲撥繭的方法,也是我訓練研究生的樣本。
我跟梅廣老師沒有很多機會見面,上次見面是多年前在東海大學開會時見面,梅老師聊起他退休後很多書不知道如何處理。我跟他建議,中正因為是比較年輕的學校,缺乏早期的經典書籍,他可以把部分藏書捐給中正圖書館。因此中正圖書館有些書蓋了「梅廣教授贈書」的章。我最近還用了他贈送給中正圖書館的 Universals of Language (Greenberg ed. 1966).
- 蔡維天(清華語言所)
梅香浮動,廣被士林 ─ 懷念梅廣先生
梅廣老師2021年獲得台灣語言學學會的終身成就獎,我們在獎牌上放了「梅香浮動,廣被士林」八字,一方面寫老師的低調,一方面寫其學問風骨對學生的潛移默化。我們都還等著老師把畢生的學問寫出來,嘉惠學子,沒想到這麼快就天人永別。
上週方聖平老師來信告知梅老師驟逝的消息,心中悲痛,一時之間真是難以平復。雖然仍無法接受,但轉念想想梅老師這一生還是活得很完滿、很精彩的,退休後學生們仍圍繞身旁,又在晚年完成了傳世巨著《上古漢語語法綱要》,獲得學界遲來的認可,證明十年磨一劍也不算晚,可說是倒吃甘蔗,老而彌堅。
我個人之所以投入語法研究,一方面是梅老師的啟蒙提攜,另一方面是因為老師竭盡洪荒之力,才請來黃正德老師、孫天心老師到清大教授語法理論和當代語言學的分析方法,讓我們有了更高一層的見識和更為開闊的胸襟氣度。而今而後更要持續精進才能報答師恩,傳承生成語法的大業,繼往開來。
今夜看著老師七月最後的信息,仍關心我的健康,不覺又熱淚盈眶:
Kuang Mei 於 2022-07-25 16:55 寫到:
維天:
我跟太太正在歐洲旅行,等我八月回倫敦兒子家後,再給你回信。
疫情尚未了,還是要小心注意。
梅廣
適才重讀去年祝賀老師得獎的感言,自覺無法寫得更好,就節錄如下,以資留念:
弟子眼中的梅老師有兩個形象:一是雷厲風行,劍及履及,有如刀鋒戰士般的銳利;一為名士儒雅,笑容可掬,宛若一陣和煦的暖風。念大學時見證了前者,深造及執教後則更慶幸體驗了後者。年歲漸長後也開始理解梅老師當年心境的轉化,事實上也從未覺得有什麼違和之處:這可能是因為從啟蒙到圓熟,老師看著我們長大,我們也陪著老師悠遊於學術天地之間,自然而然產生出了一份互信和諒解。
沒有梅老師當年到清大開疆拓土,就沒有我們這一代的成長,更不會有下一代的茁壯,台灣生成語法學界的面貌也將完全改觀。梅老師彷彿是我生命中的常數,老而彌堅,精進不已。汗顏之餘也只能亦步亦趨,希冀在燈火闌珊處仍能望見老師身影,將其治學求真的精神傳承下去。
- 魏廷冀(國立高雄師範大學)
梅廣教授治學傳道的態度值得吾輩學習。梅教授在一次得獎訪談中,談及得獎感言,其中我們感受到梅老師的謙遜及治學的嚴謹,其言談雖然輕描淡寫,但是卻深植吾心,久久無法忘懷。梅師道出其對學問追尋的謹慎:他說有些「想法」其實幾十年前就了然於心,醞釀已久,但是梅教授遲遲沒有下筆,因為梅老師想看看學界當中,有沒有學者注意到此一想法,有沒有發表相關論文,可以參考;幾十年過去,如果還是沒有人觸及,梅教授才開始撰寫,將此一學術空缺完整論述。其學養之深沉及對追尋真理之耐心,實為吾輩上了治學的一堂課。之後,梅老師還道出對於後輩的期許,他希望也鼓勵學生,可以將其「問題」及「想法」加以發揚光大,撰寫成論文,此種成就不必在我的胸襟,實為今日師道之表率。感念追思梅教授一生治學傳道之精神。
- 楊中玉(聯合大學語文中心)
最後一次見到梅老師是今年(2022)年3月11日的聚餐,當時疫情尚未飆升,梅老師作東請了清大語言所的張月琴老師、蔡維天老師、謝豐帆老師以及幾位清大畢業現也為人師的葉詩綺老師、黃瑞恆老師、許婷婷老師和我。這樣的因緣際會緣起於梅老師退休後每隔一陣子葉詩綺老師就會邀梅老師出來和大家一同聚餐敘敘舊。今年3月份這次是梅老師一開始就說好要請客,慷慨的付了一桌子的費用,大家還相約下次再聚,沒想到這是最後一次了。這麼記錄是因為以梅老師在學界的地位,還會不時接受年輕學子的邀約聚會,完全感受不到一絲隔閡距離,反而覺得梅老師樸實可愛,尤其他笑起來靦腆的樣子,外人一定看不出來這是一代語言學大師。
梅老師是我碩一的句法學和碩二田野調查的老師。語言所的紀念首頁寫著梅老師治學嚴謹,我有深刻的體驗。記得碩一時還懵懂無知,有一回上課和同學私下眉來眼去寫紙條傳遞,梅老師看見了,語氣平緩地講了一段話,內容大致是做學問是一輩子的事,必須下定決心的投入,同學們這時正是這個決定的開端,要不要走下去要慎重決定,以免誤了自己甚至可能誤了別人。這番語重心長的話一直放在我心中,從此以後,我上課再也不敢分心,乖乖地抄筆記聽課。碩二時上阿里山鄒族田調,往來於特富野達邦之間,梅老師親自上山帶領,在助教雅音學姊的協助下,我們在一旁學習如何問發音人語料整理語料,那一週的野外訓練到現在還令我難忘。
梅老師過世的消息傳來,大家一片驚愕不敢置信,說好的下次再見呢?最後一次聚餐時梅老師還說正在準備暑假結束後到東海大學中文系開一個講座課程,還說這個講座談了一段時間終於可以進行了。結果這一切驟然畫下休止符,成為絕響。
- 楊秀芳(台大中文系)
憶梅老師
八月底輾轉得知梅老師不幸去世的消息,震驚之餘,想到梅老師一向善於養護身體,如今竟已仙去。生命無常一至於斯,教人倍增傷感。
梅老師從哈佛大學學成歸國之後,在台大中文系開課教變換律語法理論,我那一年讀大四,躬逢其盛,跟幾位同班同學及研究所學長一起上課學習。老師引進最新的研究成果,帶給台灣語法學界一個不同的視野,於此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我只能學到一點皮毛,但這門課讓我認識到語言具有變換性和規律性,這樣的認識,影響我既深且鉅,終身受用不盡。
回想我的碩、博士論文,碩論研究霧社賽德克語的音韻現象,博論研究閩南語的音韻層次問題,研究的雖然不是句法,但當年在梅老師課上所學的知識,卻無時不影響著我,教我從語言的變換性和規律性角度出發,去分析材料,解釋現象。這種研究徑路,讓我看到語言的縱深,也看到異方言接觸所帶來的音韻層次。博論口試時,梅老師應指導教授丁邦新老師之邀,擔任考試委員。當時梅老師問了幾個問題,我腦子一片空白,沒能好好回答。答得不好,多年來我一直深覺愧對丁老師,也愧對梅老師。
我很幸運,能夠留在母系任教,常有機會見到梅老師。畢業後那些年,因為研究閩南語虛詞的來源,我寫了幾篇跟古漢語語法有關的文章。記得1992年〈從歷史語法的觀點論閩南語「著」及持續貌〉出版後,我將此文呈請梅老師指教,老師多有鼓勵,說這引發他的研究興趣,也想來討論粵語的「著」。當時獲得老師共鳴,我心情異常激動。2000年我在中文系講論會上發表〈從漢語史觀點看「解」的音義和語法性質〉,梅老師擔任講評;2009年梅老師對拙文〈從《老子》異文看「恆」與「極」的語言關係〉也鼓勵有加。老師每一句勉勵的話,都帶給我無比的溫暖與力量,讓我不斷回味,珍藏至今。
梅老師走路很快,但並非匆忙,而是專心一志,大步向前,而且總是若有所思,非常嚴肅。後來我慢慢了解到,老師除了研究語言學,儒家思想更是他關切的學問。我所看到梅老師嚴肅專一的神色行動,應該是老師胸中那些嚴肅的課題所自然反映在容貌肢體間的影響吧!
2003年我有幸獲邀參加鄭吉雄教授組織的「語文學與經典詮釋研究計畫」,當時好幾位學界友朋都在鄭教授號召之下,共同參與,切磋問難。鄭教授邀請梅老師擔任該計畫顧問,為研究工作指引方向,還安排一場主題演講,請梅老師講他如何精讀《中庸》。這是我在語言學領域之外,第一次恭聆老師在公開場合所作的有關儒家思想的演講。
老師的演講,汪洋恣肆,我無法盡得其妙,但擷取其中片段,再三反復,我便已覺受益無窮。這場演講帶給我最大的啟發是,讀經典應該穿過文字回到思想本身,尤其應該回到人自身。「道不遠人」,從人自身出發,才能「執中」,才能守道,讀出經典的精義,經典也才能真的養人性命。孔子感嘆「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正因為若非從人己身出發,則為學將只是「為人」之學,終究只是追求外在虛名,無法作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梅老師博雅君子,淵默自持,那天特別選《中庸》來演講,是否如朱熹《中庸章句序》所說子思一樣,「蓋其憂之也深,故其言之也切;其慮之也遠,故其說之也詳」?
鄭教授二十年來持續研究語文學和哲學詮釋之間的關係,與梅老師經常論學往返。我偶爾會從鄭教授那裡聽到他和梅老師討論功課的片段,很羨慕鄭教授,也很為梅老師高興。
哲人雖已遠去,但梅老師留給後人許多珍貴的回憶及影響。今日我輩風簷展讀,只要能記取老師的諄諄教誨,效法老師為學為人專一不苟的精神,老師應該會感到欣慰,含笑九泉的吧!
- 楊儒賓(清華哲學所)
在黑板前沉思的梅老師
前陣子接到彭毅老師的電話,電話中的聲音脆弱而無力,我只不斷地聽到「梅廣」、「梅廣」的聲音,述詞就聽不清了。經過幾次追問後,話機此次傳來較明確的聲音道:「梅廣走了」。我在話機旁停頓了一陣子,鎮定情緒後,慢慢摸清彭老師的語脈,知道梅老師到英國看小孩,順道旅行,不幸染病,在倫敦走的。再聽到一連串斷續而低沉的聲音後,聽到彭老師感慨道:「以後再也沒有人可以吵架了!」
如果說近年來已沒有多少訊息會攪動心情的話,梅老師辭世的消息卻不能不是丟到心湖裡的一塊巨石,情緒不斷翻滾,震波久久不息,難以自已。梅老師今年高齡八十五,如有什麼不測的訊息,應該都不會太意外,何況他幾年前還動過一次大手術。但意外還是意外,主要是梅老師最近幾年的情況太好了,飲食控制得宜,身材體重控制得宜,生活作息控制得宜,整個人神清氣爽,前所未見。沒有任何徵兆即提前從人生離席,怎能不令人感到突兀!但如果只是震驚,情緒為什麼會長期鬱悶,難以自理?總還有些原因的。 張亨老師、彭毅老師與梅老師、梅師母(張臨生館長)相識多年,理念相契,是極熟稔的朋友。梅老師年輕時學術視野即頗開闊,知識豐富,眼界也高。雖然後來的專業集中在語言學,但平素涉獵既廣,對文化、學術、政治諸領域多有自己的見解,自信甚深。但很奇特地,他竟然與張老師相處甚歡。張老師謙和溫藉,溫和的性情中卻另有狷介孤冷的面向,同樣很奇特地,他和梅老師竟頗相契,時常對臺大學生揚譽梅老師的學問。張、梅兩家甚為熟稔,彭老師的個性亢直爽利,因而有時會半當真半遊戲地與梅老師爭辯,小吵一番,通常的結果也就是各說各的,不求共識。小吵後,情誼更深,小吵反而是溝通的管道。相較於梅老師,梅師母通情達理多了,不論於大庭廣眾,或會議場合,皆能穿梭自在,舉座皆歡,兩人個性相異卻又互補。
梅老師的知識淵博,作為學生的我們都知道的,據說他在東海大學求學期間,圖書館的借書量是當時全校第一。梅老師是徐復觀先生的學生,他後來雖然沒有走上徐先生的治學途徑,但徐先生逢人說項斯,對梅老師極讚美。梅老師自美學成歸國後,只要有好的學術機會,徐先生都會推薦梅老師。徐先生極愛護學生,東海大學校園流傳不少他照顧學生的逸事。但徐先生飽經憂患,歷盡人事艱辛,他知人論世,胸中自有嚴格的尺度。他對學問與個性和自己都大不相同的梅老師卻青眼相看,梅老師一定有過人之處。 哈佛博士梅老師是七十年代臺大中文系少數留美歸國的學人,當時也可算是一位傳奇人物,他的好學與知識之廣早已在我們學生之間傳開。七十年代末,孔德成先生在臺大中文系開「三禮研究」、「金文選讀」之類的課程,選課人數不多。孔先生入臺後,公務繁重,人又非學究性格,其知識其實多來自於年少時衍聖公宅第的舊學底子,新義不多。雖聲音宏亮,嫻熟舊學文獻,但講學並不合今日學院的授課方式。孔先生每學期上完課後,都會請學生到忠孝東路的一家北平餐館悅賓樓用餐,我不知是否動此貪念,所以偶爾會去聽課。梅老師當時以哈佛博士之姿,新科知識(語言學)在身之實,在「海外歸國學人」頭銜當道的年代,竟然聽起孔聖人的古典課程,而且每節課皆到。聽課很難說專注,但偶見他配合孔聖人洪鐘嘹亮的聲音,坐在椅上搖筆晃腿,若已遁入商周古典世界,神情倒也頗自在。他當時仍單身,時間或許較為寬裕。 梅老師會聽孔聖人的課,我們作為學生的常引此例作為學者學不厭的典型,彼此打氣。但不久後,聽說梅老師結婚了,新娘正是張臨生館長。我們當時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梅老師上孔聖人的課,樂此不疲。因為張館長與孔先生情同父女,孔先生上課時,張館長也上,幫忙翻書,泡茶,等於是課堂助教了。我們不敢確定梅老師上孔先生的課,是否沒有三禮或金文的興趣,但可以確定地,他應該還有更重要的關懷。2003年梅老師自清大語言所退休,退休歡送會上,他的學生大開梅老師的玩笑,包含他為什麼會上孔先生的課。國光劇團總監王安祈即爆料:在孔先生課上,張館長走到哪裡,梅老師的眼光就飄到哪裡。她往東,王安祈手勢一揮,梅老師的眼光即往東轉。她往西,王安祈手勢再往另一邊揮,梅老師的眼神即往西邊飄。王總監嫻熟崑曲京劇的身段,唱腔亦佳。一揮一唱,效果轟動可知。退休的梅老師靦腆地笑呵呵,大家也笑成一團,不以為忤。 梅老師退休時,年過耳順,世事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年輕心事自然只會是美事一樁。王安祈說的劇情到底是親眼看到的?聽來的?或是她想當然爾,自己創作出來的?都難講。但在退休送別會當時,她若無其事地談,會場師生若無其事,也笑呵呵地聽,梅老師更是浸潤在歡愉的氛圍中,一切似乎都該這樣,天平地成,花好月圓。這樣的故事當時只作平常,事後回想,卻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如果早二十年,大概不會有學生開他這類的玩笑。
梅老師年輕時,個性極衂,不易溝通,無異拗相公。不知是否有體質的因素,但有強烈知識問題導向的大知識人常有這種類型的個性。許多學生雖然明知他的腹笥甚廣,以知識為生命。也明知他胸無城府,辯過即忘,他可能是校園內最可坦率請益的老師。但見他平日臉色寒凜,口才又不便給,請益之念自然就斷了。學生也多知道梅老師的課程雖然乍看冷門,養分卻十足充沛。但學生只要一聽他講課,即不免心裡嘀咕,不曉得該如何與他配合。我也曾在他的課堂門前幾度徘徊過,畢竟還是掉頭而去。 大四時,眼見畢業在即,覺得自己不該不接受一點挑戰,終於壯膽選了他開的「現代漢學名著選讀」的課程。選課人數不多,但敢向虎山行,此輩學生多有冒險犯難的精神。梅老師上課果然非常梅式風格,名不虛傳。他講課時,往往話講一半,靈感突然來襲,話語即煞然中斷。人立刻反身面對黑板,思考底下的議題如何接續。學生問問題時,他也常回答一半,忽然想到此中有真意,要即時抓住。因而轉身面向黑板,思考該如何作更好的回答。上梅老師的課,就像搭上坡的老爺車一樣,三步一頓,五步一停,雖然終究會抵達終點,但過程顛簸得厲害,他的課堂充滿了極奇特的節奏。 梅老師年輕時的口才之澀與溝通之差,以及傳說中的知識之廣與思考之深,兩者構成強烈的對照,儼然成了臺大文學院的一則傳奇。七十年代末期,這齣傳奇移到新竹上演。當時的清華大學決定成立人文社會學院,人社院先從中語、外語兩系開始籌建起。清華大學的設院小組邀請梅老師到新竹籌設中語系,梅老師在一些師友的幫忙下(鄭再發先生和張亨老師應該給了他一些建議),籌建了一個混合語言與文學兩領域的中國語文學系,系的定位和課程設計都頗特別,與華人世界的中文系大不相同。梅老師是中語系的創系元老,對中語系有極高的期待,聘人也極用心。由於機構新,方向新,延聘進來的教師也多屬青壯一輩,師資結構為臺灣的中文系前所未見。但中文系是臺灣人文學界的老系所,自有其長年運作的老傳統。清華中語系成立後在系務的運作過程中,難免需要較多的新舊磨合過程。但歲月一久,經驗會改變對歷史的認知。經過幾度人事變遷後,清華同仁回首大家共同走過的路,檢視學生的就業與就學情況,創系的理念逐漸獲得肯定。梅老師的形象越來越清晰,大家對他的處事之公允也越發認識。晚年梅老師也像史上的老成宿儒的生命經歷一樣,個性漸趨平和,顏色日益溫潤,他成了中文系甚至人社院受尊敬的大老。 梅老師年輕時不算是令人親近的師長,但人的緣分很難講,我從大學起,即覺得他不難溝通,不知是否他的母校東海大學和我家鄉有些地緣關係。我在梅老師的言談中,一直感受到他對知識的真誠,他的枯澀的言詞和他有些不拘禮法的行為,更無礙於他有超脫於名利之外的知識貴族的性格。其實梅老師的口語雖拙,他的學術文字,卻極清新暢通,問題意識清楚,鋪陳文脈合宜,個人風格極為明顯,可謂開口見膽。他寫過文章論大學教育,論《大學》,論《中庸》,論《老子》,這些都是老議題,但老議題對他有意義,他的文章因此也就有了新意。他的學術文字背後都有位梅老師,梅老師用梅式風格的文字向知識的大殿叩門。在中文學界,知識文字如許真誠而且風格盎然者,極少見。書者,如也,如其人也。文章也是如也,如其人也。
梅老師是語言學家,但他對義理的議題極感興趣,可能這塊領土才是他更嚮往的場域。他對義理的嚮往有種生命的承諾,而且是活議題,而不是紙面文章。我早就聽說梅老師有左派思維,私下閒談或上課時,偶而也會聽到他讚美馬克思文字的洗鍊精悍。有一年,我在北美的校園,聽到一位圖書館的館員提到哈佛的一段往事,他說在反越戰氛圍滾熱的年代,校方有天接到波士頓警局的電話,要校方去保一位參加黑人民權運動的聲援者,他是位亞裔的學生。校方主管到了警局一看,原來是來自臺灣的梅廣,美國國內的民權議題竟然有留學生參加,而且參加者居然還是以親美著稱的臺灣留學生,這樣的例子一定很特別,所以那位圖書館員才會多年後還提到此事。我曾經問梅老師此事,他吱吱唔唔,沒有承認,但也沒有明白地否認。
臺灣學生在美支持過黑人民權運動者,即使在反越戰的學生運動風起雲湧的年代,應該也不會太多,梅老師竟然參與了。我相信梅老師參加當時的民權運動――他的受拘捕應該只是其中的一樁事件――對他不會沒有重要的意義。梅老師或許是少數臺灣留學生有參與全球性的反體制的學生運動者,不論他的參與是受到時代氛圍的啟蒙,還是他的生命底蘊找到了與之配合的客觀情勢,他就是參與了。他的生命如果沒有追求平等的左派因素,爾後的行動就不會表現出來了。 梅老師的生命是各種因素奇特的組合,但我從來沒有懷疑梅老師的左派底蘊。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我進入清大開始任教,其時面臨解嚴前夕,臺灣社會一片沸騰,清華人社院一些年輕老師很自然地捲進了校園的民主運動,並向外延伸到各種社會運動。清華大學的教師中,人社院外的張昭鼎、黃提源教授是我們當時時常合作的前輩,人社院的長輩中,徐正光、梅廣等老師則是我們較常請益的對象,他們也時常支持我們的活動。解嚴前後,臺灣的統獨分化尚不明顯,藍綠的問題也還沒出現,社會議題和政治議題時常重疊,也沒有徹底分化。但在政治議題與社會議題中,梅老師明顯地偏向社會議題,尤其對帶有左派精神的的階級議題有較大的同情。有一年,有一位時常參加勞工運動的同道的父親過世,他是客家人,我們清大教聯會的一些朋友參加了他父親的告別式,梅老師也參加了。告別式在客家庄舉行,告別式進行時,但見喪家親人麻衣布鞋,白幡風飄,前行還有嗩吶引隊。山田間,野花爛漫,野水凝止,氣氛極蕭瑟,整個場景居然有侯孝賢悲情城市的氣氛。
梅老師的輩分高我們一輪,他扮演的角色和青年學者不一樣,不太可能頭綁布條,坐到街頭第一線了。但在一些關鍵性的場合,他還是會適時地支持我們。記得呂秀蓮女士剛從監獄歸來時,原來的運動位置與運動資源都已被佔滿,為了維持政治能量,她發起了「反賄選運動大同盟」,在全省各地串連。新竹也成立了分會,分會成員大概以清大教聯會、交大教聯會的成員為主,當時大家不知是不敢承擔,還是覺得需要有更德高望重的領導人,因此,硬將梅老師推上去了,擔任會長。事情經過這麼久了,我所以還記得,乃因這個同盟根本起不了作用,梅老師也作不了什麼事。一來,我們沒有調查權,名不正言不順。二來,賄選云云,乃社會現象,藍綠皆有,不是嚷嚷唱唱即可了事。但梅老師願意出來擔任會長一職,仍可看出他的靈魂中的左派火焰始終未熄。
梅老師的左派意識或許從來沒有達到全身發燙發熱的程度,他的生命中另有知識貴族的古典精神,沖氣以為和。梅老師越到晚年,對儒家的經典越發喜歡,或許不只喜歡,而是一種奉獻。我是他的老學生,他偶爾也會將他的新解傳給我看。我時而讚嘆,時而搔頭,也不介意表達一些異見。梅老師對我的異見通常沒有反駁,也不見得會更正。但師生的學術見解彼此縱有不一致處,最後也就雁過寒潭,了無留痕。或許我們有默契:在學問的旅途上,異議或同意,都是生命實相,都當喜歡。人生難得師生一場,臨老境,大家還能在經典的路途上,疑義相析,生命相應,這不能不說是樁難得的美事。 梅老師走了!在疫情仍緊的局勢下,梅老師為什麼遠渡重洋看看小孩外,還要旅行各地,領略歐陸風光呢?也許死亡的祕密就是神祕。然而,梅老師應當知道他的學生不論老少,對他的晚年智慧越來越喜歡,也越來越想向他請教。他一生孜孜矻矻,作學問沒有名利心,沒有競爭心,越老越醇,越老越顯智慧老人的圓熟。學生中有多少人想請教他《中庸》的宗教情感到底落在何處?有多少人又想請教他朱子的格致所得為什麼是明理,而不是獲得理?又有多少人不知不覺地夢回四十年前臺大的普通教室,想向他請教A. C. Graham論莊子的「因是」之說到底有什麼作用?面對這些經典帶出的問題,梅老師不知會如何回答?梅老師現已神遊大化,但以他對生命的真誠及對知識的執著,不知他是否仍會在不可知的靈境,仰對黝暗的青空,手持半截的粉筆,沉思人生與宇宙的奧祕?他是否仍在苦思,嘗試回答學生的提問?
- 張寧 (國立中正大學語言學研究所)
很久很久以前, 我來到台灣任職,第一次在清華演講梅老師就坐在演講廳裡,好像問了我一些問題…。細節不記得了.但只記得他是一位很厲害的通古今的形式句法學家。後來發現周圍的句法才子多是他教出來的,更讓我對他崇敬不已。再後來又聽說他出了<上古漢語語法綱要>, 就迫不急待地買了一本。我懷念梅老師, 希望能像他那樣嚴謹地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