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中天 (師大學生、同事)
我也得到過湯老師的稱讚
民國62年,我在師大英語系進入大三課程,修了老師擔任的「語言分析導論」科目。這是修過老師唯一的一門課,也是多年師生情緣的開始。
當時老師上課沒有課本,都是當場提示主題,然後就提綱挈領、詳細剖析、再延伸發揮。我們這些語言學只有幼稚園程度的學生,難得有幾個真能心領神會,又不知期末考該如何臨時抱佛腳,只好對老師的板書舉例猛抄筆記,囫圇吞棗。有人曾說老師求好心切,恨鐵不成鋼,常對學生疾言斥責,我記憶中卻從沒有那樣的印象。雖然我們對老師的問題,少有答得出的機會,甚至連舉手回答的勇氣都沒有,但是老師通常是稍候一會兒,就只能搖搖頭,繼續發揮。大概真是看我們朽木難雕,也不想多加責難吧。當然,更不可能在班上聽到老師任何稱讚的話語。
那時我們只聽說老師住在新竹,每週三專程到台北授課一天。或許因為我也家住新竹的緣故,雖然難以一窺老師學養堂奧,心中倒是一直特別有孺慕的敬意。
師大畢業後,我進入新竹中學任教,有幸成為老師的同校後進教師。當時,老師每週日借用新竹客運公司會議室,義務開設國中及高中英文班,給新竹地區青少年做英文課後加強,由老師及師大59級的謝燕隆學長任教。我也得到允許,每週前往旁聽,觀摩大師級的教學,增進自己的教學概念。此外,也因為人在新竹的便利,承老師不棄,能為老師的著作校稿,字字斟酌核對。這些學習機會,都是我那一年任教工作勉強不負使命的重要原因。至於我完成的工作,老師收到之後,好像也從來沒有說過「做得很好」「不錯」之類的鼓勵。
民國67年,回到師大英語系擔任助教。我擔任的一項主要工作,就是《英語教學》期刊(English Teaching & Learning)的編務。現在《英語教學》已經進入四十多卷,列入「臺灣人文學引文索引核心期刊」(THCI Core) 以及Scopus資料庫,是國際級的英語教學理論與實務研究刊物,但是草創初期,卻是連徵稿都很困難。每三個月發行一次的期刊,常因為稿源不足,面臨開天窗的窘境。那時身為助理編輯的我,找得到的唯一求救對象,就是湯老師。當時《英語教學》期刊讀者以中學老師為主,所以還設了一個〈疑難問題解答〉專欄。鼓勵讀者提出英語教學上遇到的疑難點,由教授解答。這個專欄一直是湯老師負責。我收到讀者提出問題,就趁週三老師在台北的時間轉交,老師都在下週北上時,就將回答做好帶來,由我連同其他稿件送往打字行處理。有趣的是,由於稿源不濟,本來應該是陪襯主要文稿的〈疑難問題解答〉,有時篇幅居然超過整本期刊的一半。其實,那時連寫信來提出疑難問題的讀者都不多,所以很多的「疑難問題」其實都是老師自問自答,編寫出來的,這可是從來沒有公開過的秘密。
《英語教學》期刊的工作當然都是義務性。系主任張芳杰教授擔任期刊的發行人,為了獎勵所有參與工作編輯老師與工作人員,在68年暑假特別安排了一次旅遊活動,帶領系裡大大小小將近二十人,遠赴高雄與澎湖。四十多年前,還沒有出國觀光的機會;參加高澎三天兩夜之旅,心情的亢奮大概勝過現在到美西一週遊。
行程的重點之一,是澎湖跨海大橋。記得那是七月的某天中午。遊覽車開到通樑大榕樹,參觀完之後,準備過橋到對岸西嶼鄉著名的清心小吃店去品嘗海鮮。這時湯老師忽然說,他要先跑步過橋,在餐廳等候,讓大家在大榕樹充分休息再坐車去會合,還問有誰願意跟他一起進行壯舉。 這時,我才發現原來老師當天一早就是穿著短褲球鞋,根本是有備而來。老師是新竹中學校友,也在竹中任教多年,十八尖山的越野跑步,是他數十年的習慣與榮耀記憶。當然,跟老師年齡相近的師長,當天對他的提議,沒有一人附和參加,只有我們幾個年輕小輩,看著中午的驕陽,與幾乎不見盡頭的橋面,還有自己都穿著西裝褲和大皮鞋,卻仍硬是不知天高地厚地舉手響應。
起跑後,老師果然一馬當先,穩步向前,我們幾個開頭還能跟在後面陪跑,但是慢慢地,只能遠看著老師的身影越來越小,而自己的步伐卻是越來越緩慢沉重。雖然有陣陣海風,但是七月的艷陽很快就讓每個毛細孔的水分蒸發殆盡,原是開闊壯麗的碧海藍天,此時已變成一張難以逃脫的羅網,讓人舉步維艱,連時間似乎都中止了。這時,遊覽車由後方趕上,車上的老師們舉手招呼,「上來吧」,「坐車過去好了」,「已經跑得很遠了,夠了。」
看看仍然遙不可及的大橋另一端,我前後的兩三位朋友都紛紛上車,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硬是搖搖手說,「沒關係,我還可以。」就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連滾帶爬地總算熬到最後,除了老師以外,算是唯一徒步完成全程的。
這時遊覽車已經帶大家到達餐廳午餐,又好心地回到橋頭等我。到了餐廳,累得什麼美味海鮮都吃不下,坐在一旁喘氣。老師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中天,你不是竹中校友吧? 不過,能這麼堅持到底,有始有終,還是有我們新竹人的精神。很好! 加油!」
這麼多年了,我知道老師要求很高,求好心切,要從老師口中得到嘉許,實在很難。我從求學、教學、工作各方面有幸追隨老師,自己努力不足,成績不佳,從來不記得受過任何稱讚,絕對理所當然。正因如此,在澎湖跨海大橋頭得到的那次稱讚,知道老師把我當成「新竹人」,是我最得意光榮的回憶;也讓我時時提醒自己,甚至自己的子弟學生,雖不能優秀出眾,還是要盡己所能,絕不輕言放棄。
老師,您的學養精神,我永無法望其項背,但是希望您知道,這個不成材的學生,即使遲緩,還是願意一步一步地完成每件該做的事,因為有您一直在前面做我們的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