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中14屆學生 葉啟政

一甲子前的一些往事-悼念廷池老師

廷池老師以近九十歲的高齡仙逝,可以說是福壽雙全,功德圓滿,不虛此生一行。
在一九六零至一九六一年間我就讀新竹中學高中三年級時,廷池老師擔任我們英文課的老師,同時也是我們的班導師。這讓老師有了更多的機會可以「管」我們,我們也因此有了更多的機會與他接觸。在當時,老師總是喜歡在課堂裡講些為人做事的「大」道理,至少,殷切地規勸著我們用功讀書,好好考上大學。說真的,老師確實關心著我們這一群學生,特別是一些他鎖定的「特別」學生。不過,對我們這些「大」孩子來說,正是處於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心智發育時期,每個人(至少我是如此)總是自認自己懂事、也有著 自我的定見。老師充滿愛心的叮嚀囑咐,始終被當成為「老太婆」囉嗦的喃喃自語,根本是這個耳朵聽,另一個耳朵出,完全是有聽沒有進的。只有,後來,年歲漸大,經歷多了,每每憶起老師當年的「嘮叨」,才開始體會出,那是他對我們這些大孩子們發自內心的誠摯愛心表現。

1960年台灣社會的一般民風來說,尤其,在國民黨威權專政、且一昧推崇中華傳統文化的統治操作下,老師的思想相對地是前進的,處處展現出尊重學生的民主風範,肯耐心地和學生溝通,而非「管教」。當時,教育部規定學生每週必須使用毛筆來書寫週記,整整兩頁,而且是分欄著(如一週國內外大事、學習心得等等)。對我們這些做學生的來說,許許多多的同學莫不把此事當成一件相當無聊的形式化要求。所以,大多數的人都是東抄西撿的,胡亂地將兩頁的篇幅填滿,交差了事。我相信,絕大部分的導師們也是虛與應付,寫個「閱」字隨便批改一下。在那個年紀裡,我培養出愛看美國電影的「惡習」。當年,新竹中學的課程安排很特別,每週三與週六都只上半天課。我都利用這兩個半天的下午去看電影,有時連趕兩場。當時,我是懷著認真且神聖的心境去看電影的,醉心於分析演員的演技、劇情的深層(社會或生命)意涵、導演的表現手法、鏡頭剪接的技巧、配樂的處理等等。說真的,我還曾經動心想去報考當時之「國立台灣藝術專科學校」的戲劇學系,準備將來當起電影導演呢!我自己已記不清楚,不知從何時開始,我不管那僵化的分欄記載的規定,在週記上大寫起影評來, 一寫甚至是三、四張(即六至八頁),而且常常欲罷不能。所以,一個學期下來,一本週記本根本不夠用,需要再購買。說來,廷池老師也是奇怪,首先,他並沒責罵我違規,還會在文末寫寫他的意見,甚至,多次把我叫去,兩人經常因看法不同而爭吵起來。就在他默認的消極鼓勵下,我的週記就幾乎成為我的影評專輯,也是老師與我交換欣賞意見的園地。說真的,當時,我感到像遇到知音,享受著寫感想以及與老師爭辯。在那個時代裡,一個中學老師肯、且敢突破有關上方單位的規定,讓學生這麼肆放地做,沒有一定開放的胸襟和勇於負責的膽識,那絕對是做不到的,但是,湯老師有、而且做了。現在回想起來,老師這樣的開放胸襟與膽識,令我深感佩服,也感動。
作為導師,廷池老師是負責的,他總是抽空來課堂巡視,看看學生有沒有認真聽課。當年,我除了醉心於電影之外,就是喜歡閱讀西洋小說。由於我二舅的好朋友-楊水生先生(我應當沒記錯名字吧)擔任圖書館員,靠著這個人情關係,我向圖書館借書總是有些比較方便的地方。在新竹中學念書六年(我是因新竹縣被規劃為「省辦高中、縣辦初中」的實驗縣而停招初中部的最後一屆初中生)中,我看遍了學校圖書館收藏的小說,先是本地的小說(譬如許速的《星星、月亮、太陽》),後來是西洋小說。在高三的階段,我正迷於閱讀西洋小說,繼而,一些比較嚴肅的專書(如王益崖的《經濟地理》、鄒豹君的《地學通論》等等)。作為書迷,我自然總是會利用上課的時候偷偷閱讀。記得,當時,我個子高,坐的位置是最後一排,有一次在上物理課時正看小說看得起勁,耳朵突然被人重重地彈了一下,回頭一看,是廷池老師。他輕輕地說了一聲:「好好聽課」。事後,沒有處罰,也沒再「嘮叨」什麼。這件事就這麼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記憶裡,經過了一個甲子的光陰,還是無法忘懷耳朵上的那一彈。老師是懂得怎樣去關心學生的,那是:關懷,而且包容。
還有另外兩件發生在廷池老師和我之間的小事需要提一提。第一件是,當時,我擔任服務股長,工作的責任之一是負責教室與我們班負責之庭園的清潔工作。每到下課後,輪值負責清掃教室的同學們總是跑去打籃球,所以,打掃工作常常是我一個負責做完。當時,學校舉辦著清潔比賽,我們班常常得到冠軍,有個錦旗來表彰,同學們都沒有異議,將錦旗歸我保存。還有,不知何故,我也負責處理隔一陣子就需要張貼出去之壁報的事。這個篇排,包含寫與畫,經常是我一個包辦,儘管我的書法與繪畫基本上是很差的。為此,許多次我都得弄到晚上七八點鐘將壁報掛上去,才能回家。這些事我都默默地做,從不張揚,所以,廷池老師並不知道。在學期結束的成績單上,他給我的,竟是一個「乙」等的操行成績,而有一位我的好朋友,他該輪到打掃,卻總是溜去打籃球,老師卻給了一個「甲」等。說真的,當時,我心中十分不滿,但卻從未出聲抱怨,有的只是在心理上為自己設下一個「轉移」的防衛機構。
對學校的功課,除了體育與美術之外,我的另一個弱項是英文。在初中時期開始,可能受到國民黨的黨國教育影響,我對必須學習洋人的語言有偏見,總認為「中國人」為甚麼一定要學英文,以至有了排斥的心理。偏偏廷池老師教的是英文,這一大推的「先仇(不是「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我開始「遷怒」,拒絕讀英文,以示「抗議」。結果,在最後的畢業考時,雖然學校特別通融,將題目難度降低,但是,我還是全班唯一的一個「不及格」。為此,廷池老師特別把我叫去,他說:「葉啟政啊!你所有其他的功課都很好,為什麼偏偏只有我的英文不及格,而且是全班唯一的一個不及格」。當時,我所有過去累積的「怨氣」一股腦地暴發出來。我說:「因為我不喜歡您」。老師沒有發怒,反而是心平靜氣地笑著問我:「為什麼?」。於是,我就把操行成績給我「乙」等的怨氣說出來。老師很有風度地立刻向我道歉,說他實在不知道所有的情形,只是,並沒有說明為何只給我「乙」等的評斷理由,也許是因為我常常對他「不禮貌」地冒犯頂嘴吧,平時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優良」表現,除了功課還不錯以外。不過,不管如何,廷池老師當場向我道歉,說他以後會更加細心注意學生們的作為。在當年那樣的威權時代裡,一個老師肯當著學生的面道歉,說真的,沒有一定寬廣的胸襟、理性的態度和自我反思的習慣,是做不到的。有的,理應是責怪學生大膽冒犯,甚至予以記過處罰。廷池老師做到了,至今,每每回想起來,還一直令我感動著。
當年的新竹中學在校長辛志平先生的堅持下,嚴守著教育部規定的課程來授課,不像有些學校為了拼升學率,採取了文理分組來教學。所以,像我早就決定將來選讀文組的學生,也一樣的要修習化學、物理、解析幾何等等課程(理組應考科目)。學校當局也沒有因應學生將來投考的組別取向而特別加持修習。當年的我少年氣盛,態度有嫌狂妄而偏激,喜歡逆著潮流,做些別人不想、也不敢做的事。在高三下填寫大學聯考志願表的時候, 我只填了一個志願:台灣大學哲學系。這樣的填寫志願,有兩樣是違背常理的;第一、投考一門毫無現實實用可能性的科系;第二、只填寫一個志願,風險過大。或許基於這樣的原因,廷池老師特別找了時間找我過去談。他說:「你的功課一向都很好。除了我的英文之外,理科方面的科目都表現得相當優秀,尤其,數學總是班上數一數二的,為什麼不像別的同學一樣報考甲、丙組(即理、工、醫、農等科),而要報考乙組(即人文、法律、商業管理與社會學科)。你不怕將來找不到工作嗎?」我回答說:「我沒有考慮到將來就業的問題,我只知道將來想當思想家,如此而已。」我這麼的回答,似乎讓廷池老師碰到了一顆大頑石,無法再說些什麼。他接著說:「那麼,你也不應當只填一個志願啊!」這下,我年少狂妄的偏執心被勾引起來了。我回答說:「若說要考台大商學系(當時乙組最高錄取標準的學系),或許我沒有把握,但是,考哲學系,絕對不成問題。」老師以相當誠懇的口吻這麼對我說:「但是,馬可能失蹄,世間總有不可預期的意外啊!」接著來的,我記得我們之間又有著一些具爭吵性的對話,但是,內容我忘了。結果是我妥協了,前前後後填了十三個志願。這份填寫的志願,看起來,總像是一個憤世忌嫉俗的少年對整個世俗價值的無言抗議。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不只是覺得好笑,而且感到可愛、但幼稚。就我能想起來的,除了台大哲學系是第一志願之外,我又加填了十二個,依序是:台大圖書館學系(那年剛好是首次招生)、人類學系、社會學系(當時是第二屆),接著好像是政治大學的東方語文學系(從俄文、土耳其、阿拉伯、填到韓文組)。之後接著來的,如今已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後一個是東吳大學法律學系。總之,填的幾乎全是當時沒人會選擇的冷門學科,更是家長們絕對會反對的學系。我堅持,沒有人願意就讀的,我偏偏要去試試。
按一般常理來看,這樣的作為可以說是拿自己的前途來開玩笑,但是,我這麼一加填後,廷池老師就沒再多說什麼了。至今,我還是不清楚,當時,廷池老師為什麼沒再有意見。或許,他也同意我自己的看法,認為我可以考上台大哲學系(而我真的是考上了);或許,他扭不過我這個怪異的學生,以為勸也勸過了,已盡了作為老師的責任。如今,我認真地加以琢磨,我卻是認為,這也正展現廷池老師與眾不同的地方,他不是一個重世俗功利的人,懂得尊重學生的自我判斷和抱負期許。尤其,對像我這樣一個「特異」的怪胎,他懂得珍惜,也懂得肯定這樣的「理想」,需要的應當是鼓勵與祝福。於是,他放手讓我任性地去嘗試。
不管情形是怎麼個樣子,廷池老師碰到像我這樣的學生,他總是會主動地伸出手來關懷、叮嚀與提醒,而且,到此為止,底下就讓學生自己去嘗試,承擔一切的後果。我以為,這就是一個好老師的樣子:既關心,再適當的時候放手讓學生自己去嘗試。在我的心目中,廷池老師就是這樣的一個老師,我永遠懷念著,也永遠感恩著。
最後,祝 老師在天之靈安息。
受業學生 葉啟政 敬筆 2020/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