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巧慧 (元智大學共事同仁)

在千風中揮手

九月二十一日中午,當手機傳來「老師於1137安息」的消息,思緒空白,耳邊響起《千風之歌》這首歌。從網路上找到從日文版翻譯的歌詞,拿起桌上的筆,沾著墨,慢慢地寫著這首歌詞,在秋天的陽光中跟老師說再見…
我不是湯老師的學生,但人生受益於老師的,卻不下於老師的學生!
有一段時間我和老師都住在新竹,也都在元智大學任教,因此有機會接送老師。直到2001年我離開元智,我和老師有一段不算短的共乘時光。
車子彎進民族路113 巷之前,我總會先瞄一下時間,因為每次停車按電鈴,老師多半已經收拾好書包準備出門了。我們會避開當時壅塞的光復路,從中華路上竹北交流道,沿路從家庭、教學、學生、政治、社會等等,四十分鐘左右的路程幾乎無所不聊,有幾次險些錯過了里程57的交流道出口。
教育是老師一生熱情之所在,最常聽他聊起的也是學生們。或許正因為我並非老師的學生,老師常能自在地點名,例如:A終於畢業找到一份好教職、B最近有升等壓力、C帶先生和孩子來新竹看師母、D的論文一直改題目…。老師也將我的家人視如自己的家人。不論是親子問題、婚姻問題,老師都會專注傾聽,或安慰,或勸勉,有時事過境遷,老師還不忘來追蹤現況才放心。聽老師聊著學生們的種種,語氣中有驕傲、有擔憂、有溫暖,而且愛屋及烏,像極了父親。
當老師知道我開始念博士班時,把他用來提醒那些困在一直讀、一直想卻一直寫不出半句話的學生們的建議送給我:不要想太多,拿起筆,一字一句、一段一頁,照著寫作的三個原則:simply, directly and effectively,每天寫下來,先寫再改,總有一天會完成,也完全符合老師單純、率直、有效率的行事風格。此後,漫長的博論之路,每逢想放棄的時候,我都會想起老師的這番話。
老師治學嚴謹,律己甚嚴,但很少出言批評其他學者甚至學生的研究。他不輕看學生們平凡的問題,耐心引導學生專注而有紀律地尋找解決問題的答案,在老師著作等身的成就背後,我看見一位學者的虛心與殷勤。
老師有顆真誠無分別的心,一生待人以恩慈。因為一次重大車禍,導致老師脊椎嚴重受損,在走路的時候,身體會有些傾斜,之後老師就固定到蔡醫師的國術館推拿復健。有很長一段時間,老師每週幫蔡醫師兩個國中的孩子上英文,偶爾還把孩子們找去家裡「補課」。當時的我心想:老師真是「有教無類」,把國中生當大學生一樣認真地教。師母赴美的那一年,平日做裁縫的蔡太太,偶爾會燉個湯幫老師送去,老師在車上提起時,總帶著滿溢的感謝之語。
我最愛聽老師講自己的故事,尤其是他和師母那傳奇般的愛情故事,安慰了許多在婚姻中受愛情幻滅之苦熬煉的人。老師與師母在小學時期相遇後,就決定用一生守護這女孩。老師一生的光與熱,似乎都在回應著師母對他的愛。湯姊陪師母去美國開刀那年,老師獨自留守新竹家,那段時間,老師上車的第一句話通常是:「師母已經去美國XX天了…」師母過世後,湯姊與志永老師接老師上台北同住,我們和老師見面的次數有限,老師的第一句話變成:「今天是師母離開我的第XXX天!」我無法安慰老師,只能陪著他繼續慢慢地走!
如果老師的一生追求的信仰是─真理永存,那麼,老師留給我的生命風範則是超越於真理之上─其心至誠,其愛堅貞!
在老師的告別式會場,看著螢幕裡的老師,從秋川雅史低沉的嗓音中一次一次地走出來,又一次一次地消失。思緒再次彎進新竹市民族路113巷,院子裡是高聳參天的椰子樹,循著盛開的桂花樹向庭院的盡頭走去,彷彿是老師牽著師母佇立在風中,微笑著向我揮手─

不要傷心,
這一切,我早已知道!
並沒有離開你們,
只是 回到我最愛的人身邊,
再一次握著她的手,
在千風之中看著你們─
繼續認真做學問,
繼續好好待學生,
繼續追求生命的理想,
繼續幸福地生活。
不用懊悔,
這一切,你們也將知道!
再見,親愛的湯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