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嘉菁(東吳日文所博士/ 研究助理)
愛太太、愛家人與愛學生的湯老師
湯老師廷池先生的大名是我在2000年就讀輔大日研所碩士班,跨系跑去翻譯研究所選修的時候,第一次聽聞。那是兩岸三地都著名的翻譯學家楊承淑教授特別開設的課程。上課時楊老師經常分享自己的求學故事,她跟隨一位語言學大師學習了非常多年,大師在師大、清大、交大、元智教書多年,博學多聞、治學嚴謹。我感到非常好奇!一心想拜見這位傳奇大師。
碩士班第二年,終於盼來湯老師在輔大再度開課的好消息。雖知譯研所的課業很重,因為崇拜湯老師而斗膽繼續跨系所修課。第一次上課,發現我是唯一的日文系學生。我和旁聽的同學相約抵達教室的時候,大圓桌會議室裡早就座無虛席,大部分是英語、華語、日語學界的師長、畢業多年的學長姐、還有人遠道從中國、日本來旁聽。我們勉強才搶到牆壁邊的椅子入座。是非常熱門的一門課!學習間赫然發現,湯老師竟是我們當年高中英文教科書的編輯委員長。
當湯老師進教室,只見前輩們連忙起立向老師致禮!充滿日本風格!老師對學問要求非常嚴格,使得大家上課戰戰兢兢的,但是上課氣氛很愉快。只是,湯老師講述的內容對沒有語言學基礎、中文系輔修日文、程度原不及其他同學的我來說,彷彿是天書般的難度(後來才知道老師是説「論旨網格」,用來分析中英日三種語言的理論)。當聽不懂時,就會和同學在旁討論。湯老師對我的第一印象大概是「在課堂上愛說話的學生吧」。
有一次我拿著不懂的內容跑去湯老師身邊請教。大師竟然願意耐心地詳細指導。博大精深的語言學理論,透過老師簡單扼要說明,立刻融會貫通!首次感受讀書喜悅。我就更加佩服楊老師推薦的這位語言學大師。
上課中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有次週六下課,湯老師提醒我們要早一點回家參與選舉投票。我才知道歷經威權統治長大的老師,對於自由民主的渴望與重視程度。告誡我們民主的可貴,天底下沒有不勞而獲的東西。學問也是一樣!
2002年下學期,正式修課學生不多(旁聽的師長或大部分的學長姐有繁忙的系務、課務無法繼續跟讀),每隔一週的課程,湯老師讓我們去新竹家讀書。我就從台北租屋處,走路轉捷運再轉國道客運到新竹讀書,每次往返大約5小時以上的通勤時間。
老師見我是日研所學生又有中文系的背景,特別關注我。老師說:「在交通大學語言所碩士班週四10:10-12:00有課、清華大學語言所博士班週五09:10-12:00有課,”想學?妳就來吧!”」。就這樣,我有時一週去新竹上課3天。交大和清大的課程又比輔大譯研所的程度艱深,基礎弱的我更難跟上同學的程度,上課時也是一知半解。每次踏著艱困的步伐走在清大、交大校園,很害怕被老師發現不用功的自己。可是上課時老師會鼓勵我「要墊著腳尖讀書」!透過老師的解釋,把看似雜亂無章的語言現象,分析得有條有理。湯老師的教學方式總是能化繁為簡,加上一直疼愛學生的特質,讓人想要持續追隨,感受讀書的樂趣。
當時在清大,湯老師的身邊有光明學長陪伴,學長在博士班撰寫論文,同時教書非常忙碌。老師就把他的珍貴論文原稿交給我這個經常跑到新竹旁聽的學生,讓我打字、學習怎麼樣寫論文。我才知道老師是「以日本式的師徒方法,教導學生如何讀書、如何做研究」!
每當我好不容易完成密密麻麻的字跡(中英日文內容)的打字工作,湯老師會在隔週立刻給我新的文章,還有一份紅紅藍藍的修改內容(包括我自己不察,許多打錯字、字裡行距太寬太擠)都會嚴格要求。更不要說老師會不斷修改、新增內容。來來回回修改很多版本。老師對自己很嚴格,可是對學生的犯錯卻不忍心苛責,對於學生提供意見也會給予鼓勵。
老師寫論文的速度就跟跑步、快步健行一樣快。每日起碼要行走一萬步以上,並且老師每週寫作的量也是非常驚人,稿紙總是很快就會用完。老師為了指導學生,可以一連寫好幾篇不同語言、不同主題的新論文。老師說:「做語言學是一件痛苦的事,要神經質、要付出代價!」我認識老師的時候,聽說老師以前遇到嚴重車禍受了傷。但是在下課後帶領我們幾個同學一起去新竹十八尖山,跑步、走路都比學生還快。非常佩服當時70幾歲的湯老師。
老師在2002年至2008年應聘到東吳大學日本語文學研究所當客座教授,教導日語音韻學、句法理論、對比分析等課程。聽聞這個好消息,日語界的師長們、打算去日本留學的年輕學子,也紛紛跟追隨到外雙溪旁聽日語語言學。記得那時候在東吳大學碩博士班也是座無虛席!不只是平時的上課,湯老師還特別為我們在台北或新竹等地開設暑期講座。湯老師在哪裡,我們就到哪裡去聽課,好不熱鬧!漸漸形成「湯家班」的氣勢。獲得湯老師的個別指導與激勵,大家在國內外發表了好幾篇論文。
湯老師曾說:
「語言,是窺探人類心靈的窗口;語言學,是任重而道遠的行腳」
湯老師也說:
「讀書像是跑馬拉松」、「做學問要求暨能廣大也能深」、「誤人子弟天誅地滅」
所以不斷鼓勵我去念語言學、念博士。湯老師藉由指導其他學校的碩士、博士生的時候,讓我多方涉略語言學理論、不同語言的音韻、詞法、句法理論。後來,就算老師鼓勵我去日本進修,我都沒有考慮。覺得知名語言學家,待我如女兒般的慈父、要求做學問是非常嚴格的師傅,何必遠道求人?
湯老師在東吳曾申請三年期的科技部特約計畫,讓我和學姐當研究助理,在經濟上可以獨立也能繼續讀書。後來我順利考取博士班,請老師擔任指導教授。老師在日語學界,前前後後又繼續栽培了很多位碩博士生,同時撰寫大量的日語語言學論文。
到2006年下學期為止,老師每週五下午也到新竹教育大學(現為清大的南大校區)臺灣語言研究與教學研究所博士班授課,我也會跟著去學習本土語言,認識幾位在職進修博士課程的小學老師。湯老師對他們的求學態度讚譽有佳,並鼓勵學生們一起合寫河洛語方面的論文。
從早期的台北授課返家、臺大醫院定期看診、臺灣文化基金會開會、教育部長特邀老師擔任學術評審、碩博士生口試、各大校園運動等,老師都會通知我,讓我隨行。利用空檔指導我讀書。從近距離觀察湯老師,真心覺得身為一位實踐家,連瑣碎時間都不願浪費,堅持一邊運動身體、一邊思考論文,能做很多事。
那時,不論是上課或搭車,湯老師精神矍鑠,幾乎不見疲態。老師會分享他平時看電視、報紙、廣告而找到的各式各樣語料,示範如何分析並加以條理化。有時,想念家人就會聊一聊與師母邂逅的故事、孩子孫子們的近況、歌詠日本的百人一首、開心分享為師母所做的俳句,深刻感受老師愛家的一面。
湯老師在2008年於輔大跨文化研究所擔任野聲講座教授。為我們授課一直到2019年6月21日才算真正退休。早年,湯老師在海國書店、學生書局、金字塔出版社等,出版了25本以上的語言學相關專書。而這十幾年來,老師以自己當編著者、師母做監修者的方式,拼命地撰寫論文,有華語、英語、日語、河洛語等各種語言分析內容、引領學生繼續鑽研語言學的研究入門的文章,到2019年為止在致良出版社發行了20本!其實湯老師完成的原稿內容不止於此,我們學生手邊還在編輯的內容至少還有4、5套書卻來不及獻給老師,真的很遺憾。我們會繼續完成湯老師的心願。
這幾年,湯老師因為思念師母,漸漸不愛外出。有一次在家跌倒受傷,腿幾乎不能動。沒想到,令人擔憂的老師,竟強忍者痛苦,不能行走也堅持要幫我們授課。在2016年左右,輔大跨文化研究所與楊老師等幾位師長協助申請文化大學建國分部的教室,湯老師由湯姐推著輪椅不辭辛苦地來為我們上課。看著老師努力復健、課堂休息時間也會把握幾分鐘的散步時間,練習走路。這幾年漸漸脫離輪椅、甚至不需拐杖自由行走。讓我們還能親近湯老師,珍惜大師開講的機會。
在輔大最後一堂課(2019/06/21)湯老師叮嚀:
「我結婚61年了,教書也61年了。從不遲到早退。鞠躬盡瘁到最後一刻」
「你們要比老師用功」
「要讀書!要寫論文!才會進步」
「教學、服務、研究,三位一體」
「做最壞的打算、盡最大的努力、得最好的結果」
雖然很想繼續教導我們這些學生,老師說:
「現在,他更想好好陪伴家人,需要復健休息,這樣才能與女兒、兒子長久相伴!如果將來有可能的話,不定期再為我們開設演講講座。」
可惜,現在再也沒有機會了。
2002年在新竹家,老師曾經很開心的對師母說:「嘉菁會成為我的日語接班人之一喔!」。我現在還沒有達到老師的期許目標,因為不如老師那樣用功。但是我會努力實踐,希望自己將來成為傳承大師學問的其中一員。
將近20年,湯老師一直溫煦地關心我的課業、家庭、教學。也得到師母、湯姐、湯哥哥的關照。小朋友的英文名字得到老師允諾,一樣叫做Charles。現在我也在湯老師曾經任教的清大與台師大授課。有孩子的陪伴、有殷切求學的學生,告訴我必須好好教育他們。就像湯老師栽培我一樣,要繼續傳承學問下去。
不避諱談生死的湯老師,在很久以前就跟我們說,他的墓誌銘不寫豐功偉業,只想寫著:「這裡有一個人,愛太太、愛家人、愛學生」。
湯老師的言行和教誨深深烙印在心中,對學生的關愛永難忘懷。
以此文,獻給深深愛學生的湯老師!
2015/05/22 輔大跨文化研究所授課(地點:輔大譯研所)
2017/04/28 輔大跨文化研究所授課(地點:文化大學建國分部)
2018/12/28 輔大跨文化研究所授課(地點:文化大學建國分部)
2019/06/14 輔大跨文化研究所授課(地點:文化大學建國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