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望(清大外語系及語言所學生)
一個步驟都不能省 一個學生也不可放棄
2020年9月21日湯廷池老師離開了我們,知道這個消息,一直不敢也不願相信,心裡想,兩個月前,大學同學才剛去探望過老師,我還問了同學老師狀況,沒承想那次沒能同行,就再也沒機會聆聽他的諄諄教誨與殷切叮嚀。
回想起1982年,我一個人提著皮箱,離開家鄉,搭國光號去新竹清華大學,進入了湯老師所創立的外國語文學系,那年我18歲,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少年。在往後的大學四年,語言學研究所三年,當完兵後回清華擔任講師的一年,以及讀完博士回國後,我在老師的課堂上、一起跑步的日子裏,陪伴他搭機出國開會的旅程中,甚或和老師一起吃牛肉麵配啤酒的小酌時光,他都會傳道,授業,解惑,從極其艱難的學術問題,到日常生活的夫妻相處,他像個智者一般,給學生指點迷津。如今,我已是知天命而近耳順之年,和老師相識38載,在我眼中,老師才氣縱橫,思維敏捷,讓人佩服也羨慕,他要求嚴格,但常會幽你一默,他剛毅理性,但隱藏不了心中的溫柔感性,他既是嚴師卻又更像慈父,老師一生以愛待人接物,教育學生,他不追求名利,卻常為公平正義而鳴不平,他真的教了我很多很多。
我有時在想,如果緣分沒把我和湯老師連在一起,我會是現在的我嗎?我還會不會是個語意學家呢?當年進入清華大學外語系,我只是單純地喜歡英文,覺得自己的英文還可以,語言學對我而言,是個聽都沒聽過的名詞,我真心覺得我很幸運,能在清華和老師相遇,他所創立的外語系—不是外文系喔,因為“文”和“語”要並重—提供了其他大學所沒有的語言學課程和訓練,那些課程為我打開了語言學的大門,也讓我喜愛上了這門學問,從此踏上學術之路。
老師教我的第一門語言學課是語言學概論,第一學期,我的期末成績是68分,那可能是我大學成績最低分的一門課,但那不是我對這門課的最深印象,有一次上課,老師點我的名,問我問題,我答不出來,老師說,若望上課沒先預習,得罰站十分鐘,我就這樣在大學的課堂裡被罰站了十分鐘。又有一次語概課,老師又點了名,我不記得是不是我,好像是女同學吧,結果人沒來,老師說,打電話到宿舍,叫她趕快從床上下來教室上課。大學那時,老師真地把我們管得很嚴,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他要求連星期六一大早,好像是8 點吧,也要去教室做英文測驗或考試,這可是0學分的,當時覺得很辛苦,現在回憶起來卻是充滿著感激,因為多一分的訓練,就是多一分的實力。
上面的大學生活片段,大家聽來可能莞爾一笑,但其背後的教育意義和人生態度卻發人深省。老師治學嚴謹,所以對學生的學習也是有標準程序,他要我們上課前一定要預習,上課中必須認真聽講,下課後要複習,一個步驟都不能省,一如他自己做學問時一樣,寫論文,文獻要蒐集完全,卡片要記重點,語料要想完整,然後才是條理化和分析,一切必須按部就班。另一方面,老師上課常跟我們說他讀台大法律系時,大學四年,進教室的時數不超過3個月,但他沒去上課不是去玩樂,而是去圖書館讀自己的書,可是我們學生不能不上課,因為我們不上課會虛度時光,會跟不上進度。老師的信念是所有的學生,他都要照顧,任何一個學生,他都不能放棄,畢竟我們不像老師,不到一年就拿到博士學位,日文可當中文用,日文俳句比賽還能贏過道地日本人,連日本人都要驚嘆,英文就更不用說了,老師寫的文法書足以讓我們讀幾年都還不能完全消化。在當年,同學可能不能理解老師的要求,我後來領悟了他的苦心,他其實是實踐了一個學生都不可放棄,不可誤人子弟的教育理念,老師的用心,就如同一般父母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心情是一樣的,這在往後我上研究所的時候,體會得更深刻,不管學生的程度好不好,老師一定不放棄,他會竭盡所能地協助學生寫出論文,完成學業,正是老師一個學生都不可放棄,所以他也沒放棄過語概68分的我。
我和老師的緣分,除了課堂上的時間,比上課更多的相處是和老師一起跑新竹十八尖山,在研究所時期,我幾乎是天天陪老師跑步,只要不是下大雨,即便是飄著微微細雨,老師也會堅持跑步,同行的還有幾位研究生,我印象中,每天傍晚差不多是4點半到5點的時候,老師和同學就會在山腳下集合,然後要先做暖身操30分鐘,做完之後,要從山腳下涼亭先走一段階梯上山再下山,才會開始正式慢跑,整個跑步流程就像是個儀式和一場永無終點的馬拉松,我們總是從十八尖山下自來水廠起步,越過山頭,跑到寶山路,然後再往回跑回自來水廠,跑完兩次山頭,我還喘不過氣來的時候,老師會說,我們再往回走散散步,這些過程是一個步驟都不能省,不能馬虎,這讓我看到老師是個自我要求極為嚴格的人,跑步可以數十年如一日,跑到再不能跑為止,就像老師研究寫作,寫到不能再寫的時候才停筆,教育也是教書教到力氣用盡才停歇,老師親身示範,要成為專家,同樣的事就要做100遍,1000遍。老師教導我們專注和持續是一種力量,大部分人要很認真地做好一件事很簡單,而同一件事情做到第五遍,第十遍或許也還可以很認真做,可是要做到第一百遍第一千遍都要很認真的人真的很少,老師就是其中一個如此堅毅又持之以恆的長者,他用身教以身作則告訴學生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我和老師在跑步的時候,也是我問問題,請教老師的時間,我常利用那些機會和老師辯論一些語言學的問題,因為老師思考很迅速,常常還沒問完,就被K得滿頭包,有一次,我心裡想,我辯不贏老師,可是我年輕,身強體壯,我的腳程總能快過老師吧,所以在回程路上的最後1/5路程,我加快了速度,逐漸地衝刺,跑在第一,心想,我一定要跑贏老師,可是在快抵達終點前,老師硬是又把我追了過去,讓我輸了那場競賽,這讓我不得不佩服老師。
十八尖山跑步的那些歲月,不知道和老師一起看過多少次的夕陽,回家的時候偶而還有明月相伴,那些和老師一起跑過的路,吹過的風,看過的風景,聊過的天,就在夕陽餘暉與明月照耀間變成了彼此的共同記憶。師母過世後,老師搬到台北和志真姐、志永居住,我就再也沒和老師一起跑過步。老師80大壽時,志真姐說要給老師一個驚喜,要在台北替老師辦個壽宴,所以邀請了一些至親好友及學生去慶賀,當時我心裡琢磨著要送老師什麼禮物好,思索了好久,後來決定送老師一幅畫,畫中他帶領著學生在滿是綠意的小道上慢跑,那幅畫就是《有你真好》追思會的這張海報,是我們一群研究生一起獻給老師的生日禮物。當年跑步的時後,還沒有現在的手機可以隨手照相,留下回憶,那張畫不僅替這段跑步的人生旅程留下美好的回憶紀錄,更代表著老師一生培育後進,帶領學生勇往直前的精神,我謝謝老師陪我走過美好的一段人生旅程。
最後,我還想感謝老師一直教導學生的一個觀念,老師在課堂上常講,一個人不可以只會一樣東西,而是要會兩樣,三樣,這樣在人生的道路上才不會遭遇絕境,老師就常舉自己為例,不要只會英文,還要學日文,不要只會語言學,還要懂語言教學,後來我在美國讀語言學博士的時候,這些話還時常浮現腦海。碩士班在清華,我跟著湯老師學句法學,基礎頗為札實,後來在美國讀博士,句法學我是班上最好的一位,系上的老師幾乎都認為我應該會寫句法學的博士論文,然而在我兩次資格考試結束,要開始找指導教授時,我又想起了湯老師的話,於是我做了一個很冒險的決定,博士論文我不寫句法題目,而是要寫我還不怎麼熟悉的邏輯語意學論文,因為我不能只有一個專長,我一定要有兩把刀子—句法與語意—一把刀子不能耍的時候,我還有另外一把來保護自己,這樣我才會有活路,那是我人生的一次重要十字路口,如果不是湯老師的觀念教導,我今天可能不會是漢語形式語意學研究的先驅。
我和老師之間還有許多的故事,我藏在心裡,老師說的很多其他話,我都放在心上,這些故事與話語仿佛說都說不完,一如我們的師生之情將永恆延綿。
末了,我引兩首詩來表達我對老師最大的敬意與感謝,並跟老師說,我們永遠都會記得您的。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乾」 唐李商隱 《無題》
「落紅不是無情物 化作春泥更護花」 清龔自珍 《己亥雜詩》〈其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