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倩雯 (清大外語系學生)

<吾師如父, 深深情緣>

那一年我 19, 從台北來到新竹, 成為清大外語系第一屆的學生。第一堂課, 第一次見到湯老師, 只覺得目光炯炯, 不怒而威。從小到大和師長的相處一向是君子之交, 清淡如水, 那時完全沒有想到日後會與這位望之儼然的老師結下深深的緣分。

望之儼然, 即之也溫。老師不只授業解惑, 也教導我們人生道理, 更關心我們的生活種種。印象中不曾看過老師疾言厲色, 語調也總是輕輕柔柔, 但洞察一切的眼光掃過時, 卻往往讓台下的我低下了頭。低頭是因為心虛, 在語言學的領域中, 我有如小沙彌聆聽高僧弘法, 只覺博大精深, 卻怎樣都參透不了其中的玄妙, 終究只能黯然放棄。所幸除了語言學之外, 老師還同時教授日文, 我才得以繼續追隨門下。學習日文讓我與日本產生了連結, 畢業後進入日本亞細亞航空(現為日本航空)工作至今, 回想起來, 是老師在日文的啟蒙造就了我的職場生涯。

29歲那年結婚, 敬邀老師擔任婚禮介紹人(認識外子後, 某日閒聊才知他與志永竟是小學同學, 還曾經見過老師), 老師原本說他只上台, 不致詞, 但當日父親邀請的證婚大人物突然當機, 把新郎的名字念錯, 又把新娘的求學簡歷說成了別家新娘的版本, 我與外子正在台下面面相覷時, 只見老師搶下麥克風, 用一貫輕柔但又無比威嚴的聲音把錯誤全部更正了一遍。新娘可是我湯某人教了整整四年的學生, 學校和系所竟然都說錯, 孰可忍, 孰不可忍!

畢業後回台北工作, 就少有機會見到老師了, 但每年必做的事就是在大年初一以及老師生日的這兩天打電話向老師請安, 聽聽老師柔和的聲音, 也感受老師溫暖的關懷。老師殷殷叮囑的內容, 從工作前幾年的可以想想是否再回學校念書”; 剛結婚時的妳沒有兄弟一起成長, 不習慣男生溝通的方式, 不要先生講話大聲一點就覺得天塌下來了”; 到生子後的男孩子不能太文弱, 以後在學校才不會被霸凌。老師的話一度讓我認真考慮要把兒子送去學跆拳道, 那時, 兒子剛滿三歲。

2008, 師母仙逝, 告別式在新竹的家中舉行, 我默默聽著化為千風的樂聲, 不敢抬頭去看老師哀傷憔悴的容顏。從那天起, 打電話給老師時, 老師的聲音更輕柔了, 而訴說的句句都是對於師母無盡的思念。後來得知老師搬到台北與兒女同住, 2012年秋天我與幾位同學曾去探望, 還陪伴老師到附近校園的操場走路(說來慚愧, 弟子腳力不濟, 正確的說法是我在旁邊看著老師走路)2016年春天清大86級舉辦了畢業三十年的各系所大團聚, 老師也出席了盛會, 人雖清瘦, 身形也因為之前車禍的後遺症而略顯歪斜, 但仍行動自如, 也依舊健談, 似乎已經慢慢走出師母離去的傷痛, 也或許是把傷痛化為繼續講學以及著作不輟的力量了。

但我忘記老師已經85歲了, 當我以為老師可以一直走, 一直說的時候, 變化已經悄悄來臨。我還是在固定的日子打電話給老師, 但老師的聲音越來越輕, 我必須把兩支電話同時放在左右耳才聽得清楚; 之後, 老師不接電話了, 我只能從家人的敘述中得知老師身體狀況的起起伏伏。一直到今年初, 我和幾位同學才終於又見到了久違的老師, 而如同在聚會前就知道的, 老師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只能坐在輪椅上活動, 聽力和說話的能力都退化了, 但我從老師看著我們的眼睛裡, 依然可以找到當年的神采。

726, 老師九十歲大壽前夕, 86級與87級的學姐學妹相約為他老人家暖壽, 開心的看到老師比起年初時氣色變好了, 臉頰也豐潤了。把蛋糕捧到老師面前, 大家喊著老師許願!” 體貼的老師似乎知道我們的心意, 一句大家年輕快樂!”, 讓年齡早就過了五字頭的女孩們齊聲歡呼。那時, 沒有人會想到這竟是老師留給我們的最後的祝福。

以後我再也不能打電話給老師了, 但老師那柔和的聲音, 仍將縈繞在我的耳畔; 這份深深的師生情緣, 也將鐫刻在我的心底, 永不磨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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